林如海瞬时便黑了脸。
人在扬州,又身在显位,朝中只他这位兰台寺大夫兼巡盐御史一人。所以老早有人猜到他身上。可是黛玉是林如海的唯一爱女,林如海唯恐爱女名声受损,一直在小心翼翼地“辟谣”。可是这个宝玉,一见面就这样直截了当地问他此事。
黛玉可是林如海这个当爹的逆鳞。
宝玉对林如海的怒意茫然不觉,反而又问:“姑父从扬州来,怎么不带林妹妹上京?”
林如海听了更觉得不喜:他是奉旨进京陛见,不是来陪小孩子过家家的。
他一旦不喜,便板起面孔,考校起宝玉的学问。贾母便提起宝玉要考童生试的事情,又说起宝玉已经学了“破题”。林如海便随便给宝玉出了个题目,让他来做。
宝玉生平最怕父祖一辈板着面孔考他,登时便答得结结巴巴的。林如海听了便直摇头。宝玉只得向姑父直承,他平生最不喜八股。
“姑父可曾听过时下京里是怎么评价八股的?”宝玉想了想,觉得这话虽然冒犯姑父,可是他只觉骨鲠在喉,不得不说,“京里有人作《刺时文》,只说‘读书人,最不济,滥时文,烂如泥’……”
贾政在一旁听着宝玉这般胡言乱语,气得胡子直翘,要不是碍着母亲与妹夫就在眼前,早就要上前暴揍这顽劣小儿了。
“国家本为求才计,谁知变了欺人技……三句承题,两句破题,摇尾摆头,便是圣门高第。3”
宝玉越说越是战战兢兢,可是面对林如海,竟然还是把拉拉杂杂一大篇讥刺八股的文字都说了出来。
贾政在一旁,听得刺心,几乎要暴跳。林如海却很冷静,看了看宝玉,淡淡地说:“如果你不愿科考,到了年纪就去考个笔帖式开始当差,你可愿意?”
宝玉一下子哑了。他虽说对八股制艺深恶痛绝,可却也从来没想过,他若是不科考,又该去做什么。
林如海就知道宝玉并无长远眼光,一派浑浑噩噩天真烂漫,当下只沉了语气教导:“宝哥儿,科举八股,的确只是晋身的手段途径,你可以不喜……”
宝玉脸上立即露出笑容,心想:这位不愧是林妹妹的爹呐。
“……然而你身为贾家子弟的责任,你却无法规避。你今日能读书进学,衣食无忧,坐享富贵荣华,俱是靠着祖宗荫庇。可你怎知你父祖曾为家族之运殚精竭虑、甚至多历凶险,若是你父祖当日也如你眼前这般,如今你会如何,身在何处,这些你可曾想过?”
贾政在一旁听了妹夫代自己教子,一时生出惭愧,向林如海道歉:“是我教子无方,教妹夫见笑了。”
宝玉听了,也是惶惑而惘然。他原本听说林姑父上京,满心只想着林妹妹一年不见,若是能见一面就好了,岂知竟被如此教训了一顿。
说实话,宝玉从未想过自己将来会如何,他既不想科考,又不想出仕,家中庶务他也料理不来,唯一想做的,怕只是吟风弄月,写几首歪诗,混日子罢了。因此林如海说这话颇有些振聋发聩之意,让宝玉在书房里闷了几天。
好在之后苏州织造史鼎史鼐兄弟进京,杭州织造王子腾进京,贾府宾客盈门,颇不寂寞。加之史家兄弟的侄女史湘云在贾母身边住了下来,宝玉身边又有姐姐妹妹相伴,自然又将林姑父之言抛在脑后。
江南两大织造并两淮盐政联袂上京,也是一件大事。
这段时日里,康熙皇帝常驻畅春园,曾经单独召见了林如海,但并未召史家兄弟与王子腾奏对。史王两家只能在三月十五大朝会那日与群臣一道陛见。
可是三月十五的大朝会,几乎成了各地大献祥瑞,以及奏报各项万寿节安排的万寿节预演活动。
各地献来的祥瑞各式各样,什么牛生上齿、狗养斯肫、江出大贝、海出明珠之类,尽在其中,专门送进京中的各种动植物,白鹿白狼白龟赤兔,磨盘大的灵芝,连根的神木之类,也都展示在畅春园里,引来一片歌功颂德之声。
夹杂在一片祥瑞恭诵之声中,是万寿节的安排。万寿节三月十八这日将举办“千叟宴”,西直门外早已搭起龙棚,安排各省老人在城门处恭迎圣驾回京。
大朝会之后,康熙召见了史鼎史鼐王子腾,并宁国府现袭威烈将军的贾珍。这三家一向是联络有亲,一损俱损,一荣皆荣的。因此皇上召见,也惹来猜议纷纷。
三月十六,各皇亲宗室、皇子阿哥所献上的寿礼都送至御前。
康熙皇帝一一看过,见八阿哥胤禩送上的乃是一幅内务府造办处所作的“动画”,登时生了好奇之心,命人将东西推进清溪书屋,又下了书屋各处的帘子,命人开始放映。
放映之时,魏珠始终留在清溪书屋之外,他虽然也心中好奇,想知道那“动画”到底是什么样儿的。去年他曾在慈宁宫中偷瞄见一回,知道画面确实是能动的。想来造办处调了精兵强将,为皇上献上的甲子万寿大礼,必然更为精美,一定可以打动君心。
可是没多久,康熙就吩咐将清溪书屋四面帘子一起打开。皇帝本人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扶了魏珠,吩咐出去走一走。
从头至尾,康熙对那“动画”一字不提,直到走到畅春园一头的田埂上,凝望着一垄垄碧绿的麦苗,背着手,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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