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怎么知道?”胤禄摒不住,笑骂了一句,心里却知道这件事儿对石咏来说未必会是好事儿。
他当下将石咏从画工处所在的慈宁宫侧茶房里带出来,转一个弯,却没往乾清宫去,而是去了慈宁宫。
胤禄向候在门口的内侍总管魏珠使了个眼色,说:“魏公公,我造办处属下的委署主事石咏已经带到。”他又低声补了一句,“请公公照应一二,若有什么,请尽量递个消息。”
一只小小的荷包,已经无声无息地递到了魏珠袖子里。
石咏则听见慈宁宫中隐隐传出女眷说话的声音,他当即目不斜视,微微垂首,立在胤禄身后,脸上却没有什么紧张的神情。胤禄一回头,见到这傻小子这副模样,心里忍不住想要骂上一句:君前奏对,你这小子难道不怕么?
石咏则完全没有意识到此去面圣,会有什么凶险。此刻身在慈宁宫前,石咏感觉就像是他以前所在研究院的院长突然找他来问话一样,他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研究员,可也并不怵这个:领导问话,就有什么说什么呗!
于是十六阿哥目送石咏被魏珠带进慈宁宫,带去了一间偏殿。胤禄知道,宫中女眷到慈宁宫中,陪着太后说笑,一向都是在慈宁宫正殿。而偏殿这边有一间书房,则是康熙皇帝过来探视太后之时,用来稍歇的地方。
魏珠带着石咏进了偏殿一侧暖阁改成的书房,低声提点:“行礼!”
石咏一怔,赶紧行了大礼,口称“万岁”。若是没有魏珠提醒,他铁定是想不到这个的。
康熙皇帝此时坐在炕沿儿,面前的炕桌上摆着两本,一本是江宁织造送上来的《织品名录》,江宁织造头一回给京中进上这样的名录,将册子做得端的是花团锦簇。而旁边一本,也是装帧精美,与江宁织造的名录相比不遑多让。
康熙见石咏进来,竟然难得的心情还算不错。
那天他曾经微服前往顺天府,旁听了那一桩“叩阍”案,曾经亲耳听见眼前的这名小吏不计回报地出面帮扶一位素不相识的老人。
“看起来不像是个沽名钓誉之徒。”康熙见的人多了,见了石咏眼神清澈,心里暗暗这样想。他即位以来,一向弘扬孝道,膝下那么多儿子们,在“孝”这一个字上都是不敢含糊的。只是经过上次的事儿,康熙却越发觉得腻味,他弄不清这些儿子们的“孝顺”,究竟只是迎合上意,还是真的从心眼里爱戴他这个皇阿玛。
只不过,眼下一码归一码,康熙传石咏来,却是要给他找麻烦的。
“将这个拿下去给他看!”康熙叫过魏珠。
魏珠应了,将皇帝所指的那本江宁织造送来的《织品名录》双手取了,递到石咏面前。
石咏此刻正在暗中腹诽,康熙竟然没叫起,他一直到现在都还跪在地上。可是魏珠一旦将那本又大又厚的册子放到他面前,石咏立即忘了这茬儿,全部注意力都转到这本《名录》上。
“咦,江南陆大人,竟然……也做出来了?”石咏的声音里有点儿惊喜。
康熙眉毛直挑,心想:什么叫“也”做出来了?内务府辖下供应皇家之物,难道不该是天下独此一份,民间不得轻易效仿么?
须知皇家用度,自有定例与法度,而且等级森严。供应皇家之物,分为“制式”与“非制式”,制式之物有严格的规定,皇帝用什么,亲王用什么……一点儿都不能错。非制式之物在民间的确可以通用,可是内务府中向有成例,头一次贡入宫中的新奇物事,在得到宫中的许可之前,不得随意在民间先行使用。
织金所的名录与江宁织造的名录同一时间面世,这就有点儿犯忌讳了。
石咏若是此刻能听见康熙的心声,只怕会直接评价两个字:“狭隘!”
可是他此刻听不见,因此当康熙问起的时候,石咏便带着欢欣回答道:“二月里卑职造访江宁织造的时候,曾向陆文贵陆大人提过一句,做一本这样的‘织物名录’,方便管理花色,也方便统计点算,当时陆大人未置可否,卑职还以为陆大人对这个提议不敢兴趣。没想到,陆大人真的做出来了。”
他一面翻动那本册子,一面啧啧地赞叹:“做得好生精细……”
“每件织品的信息登记得也很完整!”
“装帧很精美,翻阅很便利!”
康熙坐在炕沿上,已经到口边的话也都气得缩回去了:原本想着是要将这小子唤来训斥一顿的,怎么对方竟然开开心心地看了起来,而且还各种好评。他以为他是谁啊?
康熙黑了脸,魏珠看在眼里,神色不变,心里暗暗替石咏捏了把汗。
“那织金所的这个册子,也是你想出来的喽?”康熙随手提起织金所的名录,本想亲手掷到石咏面前,无奈那厚厚一本太重了,只能交给魏珠,让他再次放置在石咏面前。
石咏点点头,应道:“是,是卑职想出来的。”
“你可知,内务府供应皇家之物,先在民间出现了,这是多犯忌讳的事儿。”康熙看石咏实在不上道儿,只能自己黑着脸点醒他一回。
石咏吃了一惊,这才明白为什么对面炕上这位老人,透着一副恼怒至极的样子,竟然是为了这个。
他本来可以辩解,他将这个点子告诉陆文贵的时候,根本没想到对方真的会采纳他的主意。可是话一到口边,石咏却改了主意,他老老实实地说:“卑职不知,是卑职错了!”
先老老实实自我批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