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咏将帛纱托在手里,轻轻打了声招呼:“请问,您是……哪位?”
无人应答。
石咏轻轻舒了一口气,知道绝不能心存侥幸,当下点亮了灯,将那幅帛纱放置在灯下,细细检查。
早先他路过琉璃厂的时候,去“松竹斋”杨掌柜那里借了一柄“放大镜”。这时候正好用上了,持在手中,沿着整幅帛纱的纤维脉络,一点点看过去。
石咏心中有数,这幅帛纱可能是经过反复织补,才成了今天这样。虽然后世拥有各种现代技术和工具,可是古人的织补技术,未必就比后世的技术落后。
但石咏始终牢记着研究院的前辈说过的一句话:纺织品文物修复,能让普通人看不出修补的痕迹;但是专业人士,还是看得出哪部分是文物、哪部分是修补的1。因此他有信心,只要耐心一点点去辨识,一定能有所发现。
可这又是极其费眼的水磨功夫,石咏手持着“放大镜”,在幽暗的灯光下看了约有一个小时左右,已经坚持不下去了,果断吹灯休息。他的耐性非常好,知道不必急于一时,相反,若是太着急,伤了视力,这时代可没有视力矫正术,回头近视了她可没处哭去。
石咏睡去的时候,那幅帛纱被他卷起来放在榻旁枕畔。到了夜里石咏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觉得有人在耳边软语向自己道谢:
“有劳郎君费心,妾身有望重见天日了!”
语气温柔,而那声音则清脆如娇莺婉转,与当日杨玉环的银香囊口吻相差仿佛。
石咏即便睡得朦胧,也在半梦半醒中急忙摆手,口中连说“不必客气”,这样一说一动作,石咏从梦中惊醒,撑身坐起,借着窗外撒进来的皎皎月光,正望见枕边那一卷帛纱,安安静静地,全无半点异样。
石咏心知这卷帛纱上一定附着西施的一缕幽魂,只是在帛纱修复之前,这一缕幽魂还没办法与他直接交流,只能在夜半无人时,给梦中的石咏捎上一两句话。
石咏惊醒之后,再也睡不着,索性再次点了灯,手持放大镜,接着之前的工作,继续仔仔细细地检查那幅帛纱。
他一面细看,一面回忆研究院里的前辈们告诉他的古代织物修补方法:常用的方法,不外乎同类织物托裱法、同类织物衬补法,丝线衔接修补法1等等,但是法无定法,研究院里修补织物,都是要根据出土文物的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古人织补,大体也应该是如此。
石咏又花了半个时辰,却一无所获,索性推桌起身,想去喝口水。起身的时候,石咏心里突然觉出异样——他的手,撑在桌面上,手掌下正是那幅帛纱,而他手下的帛纱,似乎有些厚薄不均匀。
石咏做惯了“手工”,手上的感觉极其灵敏,相反,他的视力,由于缺少了现代仪器设备的辅助,只有那么一柄倍数不高的放大镜相帮,远远没有那么灵光。
他一旦感觉出不同,赶紧低头,将他手下压住的那部分帛纱放置在灯下,用放大镜仔细观察,果真看出些端倪:
原来古人修复古代织物,也与后世相差仿佛,用的是同类织物衬补法,也就是将同类织物衬在破损的织物背面,再用板针或是暗绞针加以织补,
然而他手上的这一幅帛纱,被织补了不止一次,而是好几次,所以这幅纱的一面衬补之后,后来的工匠又在另一面衬补,实际上是将最古老的那一部分夹在其中。偏生这前前后后的工匠都是巧夺天工的手艺,这幅帛纱织补完成之后,放在手中看,依旧是一幅完好无缺的帛纱,厚薄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若非石咏手上触感灵敏,光凭看,可能还真的找不到这一处。
石咏看到这里,心里有数。
他所需要做的,就是和当初修复杨玉环的银香囊一样,让帛纱中最古老最原始的那部分“露”出来,然后再视文物的具体情况,重新制定复原的方案。
将反复织补过的帛纱“拆开”,让最古老的那部分纱质显露出来,也并不算是件容易事,而是水磨功夫。石咏足足花了四五个晚上,才将这项工程完成了七七八八。
他晚上忙着捣腾这件帛纱,白天在造办处当差的时候就难免露出些倦意。旁人还好,石咏的顶头上司王乐水看在眼里,有一回实在没忍住,问:“石咏,你这是娶妻了,纳妾了,还是新得了通房了?”
王乐水有话没说出口:年轻人,日子还长,别光图新鲜,也得顾及身体。
石咏:……
他还真没想到王主事会往那上头想。
不过,时下的男子大多十六说亲,十八娶妇,二十就已经抱娃了。大家子弟,即便尚未娶亲的,家中给安排一两个通房丫头,也是常事。所以王主事问问,也只是寻常关切下属而已。
幸好石咏听过贾琏的“借口”,当下连忙向王乐水解释,他真的只是“挑灯夜读”而已,真不是怜香惜玉来着。再说了,他家境贫寒,人口简单,说娶妻那“妻”都还不知在哪里,更加不敢提什么妾室通房之类。
王乐水知道这个下属老实得很,也猜他没有那许多花花肠子,当下只教导了几句,让他研读书本之际也得保养身体,别耽误了差事。
石咏见上司是真心关怀,赶紧应了,晚间便也不敢熬得太狠,细致的活计做上一会儿,就熄灯睡觉去,无意中将这工程又拖长了一些。
不过,这幅帛纱之中,被层层“织补”所掩藏住的那一幅“原件”,此时也已经渐渐露出真容——
那是精美而完整的一幅云纹。
确切地说,整幅帛纱上的云纹,全都是按照这个纹样织出来,然后又作为衬补的材料,遮蔽了原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