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咏早先得贺元思提点,大抵知道在这苏州织造要走哪些过场,所以也不怕露怯。
可是他冲史侯府那位管家瞅瞅,怎么觉得对方说起贺元思的时候,那脸上的笑……好生暧昧呢?
没过多久,织造府这边陪同石咏办差的人过来。石咏一瞧,竟是昨日席上见过,那位不苟言笑的兄长,保龄侯史鼐。
石咏倒是真没有想到保龄侯会亲自过来,陪自己验点贡物。
“石大人,这就开始么?”
史鼐一直板着脸,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好!”石咏则在心里暗暗琢磨:难道这世上,但凡做兄长的,必然喜欢摆出一副冷面孔。眼前这史家一门二侯,竟也跟永顺胡同两位伯父似的,兄长冷面,做兄弟则习惯了笑脸迎人。
“这边请!”
史鼐没有半句废话,命人直接开了旁边的一件库房,自己当先进去。
石咏跟着史鼐进屋,见这屋内是一张巨大的酸枝木雕折枝梅花条桌,上面一匹一匹放着的,全是各式各样的缂丝面料和丝绸锦缎、一匹一匹的,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桌面上。
条桌一端,正正放着一本绫面册子。贺郎中曾经向石咏提过,内务府每年会审核三大织造的贡物清单,于头一年端午之前下发三大织造,第二天万寿节之前将清单与贡物核对一致无误,交运京城。
所以眼下石咏要监办贡物,就是将这贡物清单,与三大织造已经准备好的贡物核对一致,抽查过数量与质量没有问题,就能交差了。
想到这些,石咏当即伸手取了这绫面册子,翻开一页,将这页的花色与条桌上的布料进行核对。
缂丝素有“一寸缂丝一寸金”的说法,这种工艺在明时达到鼎盛,现如今则更是为皇家所垄断。
石咏手执绫面册子,一匹面料一匹面料地看过去。每一匹面料都压着标签标注,注明这种面料的花色和进贡数量。石咏问过史鼐,才知道他先要将绫面册子上的贡物清单与这里的织物标签内容核对一致无误,然后再抱着这边的织物,去旁边的库房里,清点贡物的总数量。
他一旦清点完毕,点了头,这边的织物会立即作为贡品装船,远赴京城,作为万寿节贡品,送进内务府的库房。
石咏对着绫面册子,先找到了一幅“百蝶穿花”图样的缂丝面料。这“百蝶穿花”的料子,是专做宫中女眷氅衣褂子的面料,天青色的底子上,一眼望去,几十只蝴蝶,姿态、色泽、蝶翅纹饰……没有一只是完全相同的。
这样一匹精美的缂丝料子,一名熟练织工,一天只能织出几寸。这样精贵的织料,石咏想着,一百匹怕是顶天了吧!可是他手中的册子上分明写着:五百匹。
皇家用度,实在是太奢侈了!
石咏一面想,一面暗自腹诽。要知道在康熙时倒还罢了,乾隆时则更是将这许多国力财力都耗费在这些“奢侈品”供应上,以至于到了乾嘉年间,内务府所储的缎匹布料数量几乎可以支用百年。而这些上好的精美布料,放置在内务府广储司的“丝库”里,竟只能在暗无天日的环境里渐渐褪去光泽,一点点霉蛀烂掉!
史鼐见他凝神验过这批“百蝶穿花”缂丝料样子,便带他去隔壁库房里清点这些料子的数量。
石咏清点完无误,自己记下,便转回样品这边,看过样料之后,再去库房清点,如此来来回回,他便在这“样品间”和“库房”两处反复走动。史鼐身为织造府主官,竟然也来回来去,跟在石咏身后,陪他一起清点。
待到七八个来回之后,石咏有些耐不住了,开口问史鼐:“保龄侯大人,下官想问一句,所有这些织造府面料,尺寸都是一致的么?”
史鼐点头,不动声色地看着石咏,试图辨清他问这话,是个什么用意。
石咏忍不住举起手中绫面册子,说:“下官有个算不得成熟的设想,若是能将这个册子,做成一个织品名录,每页附上小小一幅织物面料的样本,这样无论是用于核对,还是呈上去供御览,都比眼前这一整匹一整匹的布料要便宜得多了。”
“织品名录?”
史鼐盯着石咏。
石咏点点头。
现代他所在的博物馆研究院也有古代织物保存与修复部门。那个部门为了研究和保存各种各样的古代织物信息,做了很多这种“名录”,大大厚厚的一本簿子,每一页正面是一张织物的照片,反面则是这些织物的各种信息:织造年代,材料、工艺、所用的特殊技法等等。
有这本簿子在,无论是要查找某种古代织物,还是要调用信息,都非常方便。
眼下石咏脑子里想的,就是这本东西。只不过这个时空里,摄影术还没有发明,拍照片自然是拍不了的,但可以剪下一小片布料的样子,贴在簿子之中,然后注上织物的名称、工艺、数量,甚至还可以备注上工匠的姓名,制成一本厚厚的簿子。
如果有这样东西在,石咏只要带上几个人,在库房里核对小半天,就能把所有贡物一一核对完毕。
到时织造府交差也很方便,每年到上交贡物的时候,将这本“名录”往京中内务府广储司一送,对方看过无误,东西就可以入库了。入库之后,这本名录又能作为新入库布料的索引,后宫或是亲王府第取用的时候,只要照着花色领东西就行。
石咏连比带划,将这个“名录”的形态向史鼐说了,末了又补充一句:“这‘名录’还可以做成可以拆装的。若是下一年织物的种类有所改变,只要去掉其中不用的几页,再加上几页新的,就又是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