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这名小太监,此刻手中正提着一盏灯笼,立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也不知是冻的还是怕的。他提着手中的灯笼,往石咏脸上照了照,觉得对方实在不是什么“大人”,而是个比自己年纪还小点儿的“小人”……
“你,你……”
这小太监心里一乱,话都说不利落。
“公公深夜寻到造办处,请问有什么急事吗?”石咏温和地问。
“欧、欧罗巴来的自鸣钟,你……你会修吗?”对方颤巍巍地问。
石咏顿时双眉一轩:“欧罗巴来的自鸣钟?是出了什么问题?钟面裂了,走时不准,还是到点无法报时打乐?”
那小太监万万没想到石咏竟反问了他这样一连串,双眼一亮,仿佛溺水之人见到了救命稻草。他来不及多说,将手里的灯笼一提,一扯石咏的衣袖赶紧说:“大人,时辰已经不早,您这请随我来看一看吧!”
说着这小太监便转身,在前面引路,走出两步,见石咏还未跟上来,登时佝偻着背,带着求恳的语气冲石咏又唤了一声:“大人……”就差跪倒在地相求了。
宫中不知哪里的自鸣钟出了问题,按照常规程序该是由各宫的太监主管派人将钟表送往向造办处。造办处命高手匠人修缮完毕之后,再给各宫送回去。这其间耗时视钟表的损坏情况而定,少则三五日,多则十天半个月,从没有说是能急报急修的。
然而石咏却是个完全不清楚情况的新人。他生平最怕旁人用这种口气求他,赶紧一溜小跑跟上,只说:“我随你去看看去……”
小太监手中所持的灯笼,在长长的宫巷中,只映出眼前一团小小的昏黄光晕。石咏跟在他身后,勉强循着记忆辨认宫中的道路,依稀能辨出他们一路向北,穿过一条夹道之后拐了向东,随即穿过隆宗门,眼前立时开阔,出现了乾清宫前那一片宏大的广场。广场周围一片宁谧昏暗,只有乾清宫殿前还掌着灯,远远地能见到侍卫与內监侍立在宫殿跟前。
隆宗门与乾清宫前都有侍卫值守,甚至还有一人是早先石咏见过的“三等虾”,见是小太监引石咏到此,验过那名太监的腰牌,挥了挥手,就让他们进去了。
这一路上,小太监早已低声细语地告诉石咏,他姓徐,旁人只管叫他“小徐”。他一直跟着师父在乾清宫当差已经有一阵了。
石咏没问小徐的师父是谁,他只听了这小太监的称呼,便知对方和自己一样,也是个职场菜鸟。
两人一路来到乾清宫宫门外,小徐带着石咏径直向东,来到一处殿门跟前,弹指轻轻地敲了敲,里面便有个声音问:“人请到了吗?”
小徐应了声是,声音里有些激动。
里面便“豁拉”一声响,半爿殿门打开了一条缝儿,刚好容小徐和石咏两人依次进去,便又“吱呀”一声关上。
“师父!”小徐颇为激动,冲里面的人打了招呼。
石咏冷眼旁观,只见这人大约不到三十岁,面色青白,身量不算高,但地位显见得是要较小徐高出不少。他身上穿着不知是什么品级太监的官服,手中持着尘帚,见到石咏年轻,忍不住也微微皱眉。
“他……”
小徐赶紧说:“师父,这位大人知道怎么修自鸣钟呢!”
对方显然不大信得过石咏,听了小徐解说,无形中倒是生出了几分希望,盯着石咏看了片刻,压低了声音道:“这位大人,请随我来!”
石咏连忙说了一句:“不敢!”这才抬脚随着小徐师徒两人,一起往乾清宫东侧的书房过去。
“大人务请小心,动静别太大!”小徐的师父提醒石咏。
石咏早已警醒着,如今是康熙朝,这皇帝的寝宫还在乾清宫,尚未搬到养心殿去。他可没这胆子在这九五之尊的寝殿里放肆。好在这地面上都铺着厚实的地毯,人在上面行走,只要不是故意讨嫌,都没什么动静。
小徐师徒两个穿过一道门户,将石咏带到一间小书房里。这间书房面积不大,里面的陈设也极其简单,北墙面是一整面墙的书架,南面则临窗砌着炕,上置着炕桌。炕桌对面一座紫檀木的矮炕格上,除了摆放着文房四宝之外,另有一座铜鎏金的双面自鸣钟。
石咏对十七世纪以来的钟表制造工艺远算不上是精通,只能算是有些了解。他大概知道西方钟表工艺这时已经进入中国,并将由内务府造办处“中西合璧”,形成中国皇家钟表独特的风格。
而眼前这座铜鎏金的双面自鸣钟,线条简约而流畅,插屏式样,白珐琅钟面,两枚镀金的指针;座钟周围装饰着鎏金葡萄枝蔓与叶片,而钟座底部则有四只雕工精美的大象,以象为足,托住钟体。
石咏一见到这座自鸣钟,视线就像是被黏住了脱不开。这分明是一座欧洲十六世纪末的主流自鸣钟,功能并不繁复,装饰也只是点到即止,可是与后来乾隆朝那些精工细作,陈设与娱乐功能显著大过报时功能的时钟相比,这只自鸣钟却与整间书房的装饰融为一个整体,既显著却又不算出挑,仿佛喻示着这间书房的主人,是个更注重效率的人。
石咏仔仔细细地将这自鸣钟上下都打量过一遍,才发现钟面上的指针始终静止在一个位置上,始终一动不动。
“这是停了?”
旁边小徐带着哭腔说:“停了!”
石咏没等小徐解释,双手一抱,已经将那只座钟举了起来,捧在手里,左看右看,待见到座钟上发条的地方正是在座钟底部,登时一伸手,将整只钟头上脚下,倒了过来。
他这人,有时想问题非常直来直去,很简单。听见小徐这样说,石咏登时想,是不是这时候的人还不晓得自鸣钟要上发条才能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