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块布料是村里的钱屠户拿过来的,让崔裁缝做件嫁衣与他媳妇穿,他过几日要办一场喜事,媳妇是买来的,当日那姑娘被绑着进村的时候,正好从崔裁缝院前经过,当时崔裁缝在院里伺弄花花草草,一抬头,隔着稀疏的花丛,看见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布满了惊恐,那姑娘二八年纪,双眼下泪痕,口中被堵上抹布。那姑娘很好看,身段也薄。
灯芯拖得好长,烧焦的棉花像黑色虫子的躯干,老妪用剪刀挑了几下,使火焰亮上几分,杨浩映在墙上的影子也陡然大了几分。
那一晚,院子里忽然传来声音,悉悉索索,像是有东西在爬行,崔裁缝侧耳贴在窗户上,又听见细微的喘气声,夹杂着老鸦扑腾着翅膀的声音。
崔裁缝正要拿柄剪刀护身,听见有拳头锤木门,来人似乎不太用力,声音听得有些沉闷。“崔伯,开门,有事要与你商量。”
声音很熟,正是钱屠户,只是不知道为何夜里来找我。
崔裁缝上前开了门,浓重的血腥气扑鼻而来,让人作呕,门前的钱屠户身上血迹斑斑,左手拖着个袋子,也被血液浸透,崔裁缝有心不让他进来,又见他右手握着屠刀扛在肩上,一脸凶相,只好捏了鼻子侧身让他进屋。
“崔伯,不瞒你说,嫁衣恐怕是用不上了,寿衣倒是还可能。”钱屠户将屠刀搁旧木桌上,又将袋子打开——里面赫然是那姑娘的尸!“这妮子好歹是我花了大价钱买来的,我要和她睡觉怎么了,她还敢抽我?”
崔裁缝皱着眉头,看着里面的尸块,几欲作呕,血腥味很膻,散在屋里难以挥,“你杀了人,为何来找我?绸子你拿了回去罢,今夜的事我当没有看见。”
“嘿嘿。”钱屠户坐在木桌旁,黑黑的眸子在油灯下亮。
“崔伯,你年纪也大了,你看,头都白了不少,我今夜来,也不是要为难你,只是这些肉块实在是难以处理,我总不能就拿这些碎肉安葬吧。”
崔裁缝自知与此事怕是难逃干系,只愿钱屠户说了要求赶紧离去,便未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他说下去。
“她是我花钱买来的,整个村子的人都知道,但现在她死了,我干了这么多年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买卖,也不怕别人的闲话。”钱屠户卷了袖子去擦屠刀上的血斑,“我就怕别人说我是个冤大头,花了那么多钱连媳妇都没娶上。”
“一条人命还还没有别人嘴里的闲话来得重要?”
“崔伯,你是外来人,你不懂,在我们村,这种事可来得平常,只不过这几年没那么频繁。”钱屠户得意洋洋,“买来的命不就是我的吗?想干嘛就干嘛,这次我确是多喝了几壶酒,不然我也不舍得动刀子。”
钱屠户将屠刀擦得锃亮,在崔裁缝面前比划了几下,“崔伯,你虽然来我们村不久,可我们都知道你是个好裁缝,要不然我也不会让你做她的嫁衣,我今夜来是希望你能将她的尸体缝合起来,碎着安葬总归不太吉利,我怕会养出什么不祥之物。”
活人都杀了,还怕死物,崔裁缝内心里虽恼怒钱屠户的凶残,却未对他的所为有任何的反抗。钱屠户走时,并未带走他的红绸,反而留下一小袋钱币,油灯下那些钱币反着光,像那姑娘年轻的脸庞。
崔裁缝用井水洗净了袋子里的血污,寻了几张旧桌子,拼在一起,将那些尸块摆放整齐,久久盯着那张年轻的脸庞,有些黯然,她是否对自己的命运有过想象?这些谁都不知道了。
不知名的汤上下翻滚,气味甜糯芳香,崔裁缝打开抽屉,取出十数个瓶瓶罐罐,灰色的是十年的坟蛤,红色的是壮年汉子的心头血,白色的是横死之人的骨殖,这些年走南闯北,到处流浪,今日来为她熬一罐汤。
我将她放进布满浓汤的木桶,黑色的汤液浸到她的锁骨,留下一个头颅,我持一个铜勺,舀了汤液从头顶往下浇,滚烫的汤液流过她的皮肤,没有留下任何的伤痕,她的长浸透了汤液,凌乱地贴在脸上。
她死去的躯干开始柔软,皮肤表面张开一张张小嘴巴,大口吞咽木桶里的浓汤,姿态贪婪。
像种子冲破硬壳,势不可挡,我听见她身体里传来东西裂开的声音,她的皮肤有了明显的膨胀,经络在表面鼓起,几只坟蛤在血脉中穿行,她的天灵盖往下陷落,一朵血玫瑰破骨而出,像在黑暗里沉沦了太久,对光明有着近乎执着的渴望。
几张哭脸浮现在玫瑰花瓣上,脸上泪痕清晰可见,它们是那些横死过的人,它们的怨气会招来她的灵魂。
呜呜咽咽的声音在屋里回荡,穿堂阴风撩起了我的白,木桌上的油灯几欲熄灭,我松了手上的铜勺,双手合掌,护住微弱的火光。
她脸上的肌肉有了明显的扯动,半面狂笑,半面悲伤,狂笑的半面落着红泪,悲伤的半面呜咽难歇,红泪倒流进头顶的玫瑰,玫瑰花瓣一片片伸展,传出一阵阵异香。
几张哭脸反复挣扎,哭喊,终是融进了花瓣,花瓣收缩成一团,忽又绽放,喷吐出的一团黑烟在屋里舒展,反复变换形状,最终变换成她的模样。
葬那具尸体的时候钱屠户看起来很悲伤,泪水流过他的胡茬,在他的下颌聚成一颗水滴,反射出坐在自己坟头的她,她着了一件黑色烟雾织成的薄纱,两只白嫩的脚丫搭在墓碑上,看着她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谁的的心都有些融化。
大抵是花用了预备结婚的财帛,钱屠户院里的丧席热闹得有些夸张,村民们拎了酒坛,端了大碗,逢人必干,我勉强陪了一席,再也喝不下,钱屠户来到每一个身边的时候,似乎好多人已经醉到看不清坐在屠户背上的她。
“不愧是老师傅,活就是干得漂亮,我还担心下葬的时候会散架呢,”钱屠户摇摇晃晃,一手扶着崔裁缝的肩膀,一手端着大碗,全然不见下葬时的悲伤。
钱屠户喝干了碗中的酒,腰间鼓鼓囊囊,奔向下一个酒坛,崔裁缝看着屠户背上的她,嘴角一丝冷笑不知道屠户会有怎样的下场。
也许是因为屠户爱喝烈酒,席子上的村民也醉得格外快,已有几人开始砸碗骂娘,平日里的矛盾借着今日的酒劲尽情释放,待到酒劲过后大家还可以称兄道弟互搂肩膀。早年间左家庄在左宗洋留下的礼义之风荡然无存,剩下的都是愚昧无知习气。俗话说穷山恶水多刁民当真不假。
场中的几人脱了衣裳,打成一团,那王文力气大的已骑在瘦小李四的身上,周围的人也出一阵讥笑声,向李四扔了几个盏子,我望向喝得醉醺醺的钱屠户,他正看着场中敞着怀笑得欢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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