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明淮喝道:“凌羽,别老胡说八道的!”见众禁军押了吕玲珑预备回城,笑道:“玲珑,你既然干了这样的事,就该是不怕死的。只是死是一回事,怎么个死法又是一回事。我朝凡大辟都加裸刑,男子也罢了,你这样年轻貌美的姑娘,死前还得受这羞辱,你就真不怕了?”
他见吕玲珑脸都白了,又笑道:“即便是你害死了吕谯,他想必也决不情愿你受此羞辱。你想清楚了,只要你肯告诉我些有用的事,我就让你体体面面地死。若是不肯,那就依律而行。”
见吕玲珑被带走了,凌羽问文帝道:“明淮哥哥在说什么呀?”
“我大代一族总归是从塞外入主中原的,以前部族中颇多刑律不同于此间……”文帝还没说完,裴明淮便道,“陛下,你跟他说这么多干什么,我那不就是吓吓吕玲珑的!她也是从小娇惯,没吃过什么苦头的,吓一吓说不定就招了。”
文帝道:“若她真说了,你打算给她这个体面?”
裴明淮叹了一声,神色黯然,道:“吕谯就算死了,也决不愿意吕玲珑受这活罪。姑姑既然也开口讨情了,只要她肯说,就不必做得太绝了。自然,这也只是我如此想了,怎么个处置还是只有陛下说了算。”
文帝一笑,道:“朕要操这么多心,早累死了,你自己看着办吧。”却见凌羽又拉着他衣袖,道,“濬哥哥,你告诉我嘛,明淮哥哥刚才说的……裸,裸刑是什么呀?”
裴明淮道:“就是把你拉到街上去砍头之前,把你衣服扒光!”见凌羽一缩就缩到了文帝身边去,道,“你怕什么,谁稀罕看你这小家伙来着了!”
凌羽小声道:“濬哥哥,怎么有这么奇怪的规矩啊?”
裴明淮喝道:“叫陛下!你管陛下也叫哥哥,管我也叫哥哥,辈份都全被你叫乱了,成何体统!”
“好了,随他叫吧。”文帝抚了抚凌羽的头,笑道,“怎么,怕了?你只管放心,若朕要杀你,也不会拉你到市上斩首,朕亲自赐你毒酒就把你了结了,如何?”
凌羽一脸可怜,看着裴明淮道:“明淮哥哥,陛下要杀我。”
“陛下要杀你,你求我有什么用!”裴明淮不耐烦地道,又对文帝道,“陛下,既然说到此处,我也有话想说。我朝向来刑重网密,断狱多滥,甚至法典不周,陛下方才也说过了,廷尉能管的有限得很,三都大官从前又多由武将担任,哪里懂什么裁断!以前是没法子,先帝忙于开疆扩土,一统北方,顾不上这许多,而今四海升平,陛下,这法典也是该改一改了。典,法,则,所用异,异其名也。明堂为天法,礼度为德法。我刚才吓吕玲珑的,那裸刑,实在是难看得很,不合礼法,早该废了。太子也早跟陛下谏过,门房之诛也可松些儿,有些略轻的罪名确实不必门诛房诛,太过严酷。还有……”
文帝打断他道:“行啦,你们还真是一找着机会就要跟朕谏这个。你跟太子若是凑在一处,倒是可以说上三天三夜。你们谏起来倒是轻松,以为朕办起来就那么容易么?大事也罢了,小事也不放过。太子非得要说口谕传来传去会传得变了样,奏明朕更为墨诏,好啦,改是改了,朕也快被烦死了。你们是打算不分时候亲自侍候在朕旁边来拟诏么?”
裴明淮陪笑道:“反正又不劳陛下亲拟,陛下只管口授旨意便是了。太子说得没错,这口传诏敕,无心传错了是其一,更怕有人存心矫擅,若是墨诏,便再无此虞。我是事多,实在没法子时时侍候陛下左右,让阿苏拟去不就是了。”
“你倒是会说话,推得干净!”文帝话还没说完,就听凌羽插嘴道,“陛下,陛下,我也会拟,让我来吧!”
裴明淮又笑又气,道:“你懂什么?”
“我字写得可好了!”凌羽不服气地道,“不信,我写给你看!”
裴明淮道:“是,小祖宗,你行,你厉害,你文武双全,成了吧?”
文帝对凌羽道:“一边儿去玩你的,别来打岔。”又对裴明淮道,“你倒说说看,想免门房之诛,你的道理又是什么?罗氏难道还不该门诛么?汉晋皆如此,有什么大不了的。”
“陛下,他们那是谋反大逆之罪,自然是没什么好说的。”裴明淮道,“只是汉晋律文也未必就是对的,自秦以来,礼法分据,本就未必是正理。还是孔子说得好,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
文帝打断了他,道:“好好好,说得都好,你老师没白教你,朕心甚慰,成了吧?是朕问多了,你不用再引经据典了,你自己想好了直接上表,我要听你说怕是在这里得听一天。何况太子谏的,我不是已经允了么?诏不是也早下了?”
裴明淮道:“这岂是上个表或是下道诏就能做成的事?若要改法典,那就得先改班禄制。太子殿下前几年已经回过陛下,陛下也允准了,但凡官员受一头羊、一斛酒便处死,从者以连坐论,但其实也没法子真如此施行。毕竟官员无俸,要不贪腐也难。雍州张刺史谏得十分有理,依律令旧法,稽同前典,班禄酬廉,首去乱群,常刑无赦!”
文帝笑道:“苟能如此,则升平之轨,期月可望,刑措之风,三年必致矣。张钟葵这想是想得不错,朕也准了,可你看究竟有多少用处?哪个官员又稀罕那几匹绢了?”
裴明淮道:“陛下就是不想认真去理会罢了!”
“你叫阿苏办去。”文帝道,“侯官这差事是真委屈了他,这趟事办完回来,你让他自去中书省秘书省挑些人。至于怎么个改法,你心中既然已有数,你督着便是。只是此事也非一时之功,慢慢来罢。你心里也知道,要改班禄制,最不情愿的自是官员们自己,此事甚难,也不知有多少皇亲会来找朕闹,一定是不会乐意要俸禄的,哪里愿意财路被断了呢。那也罢了,可京畿之外的州郡宗主势力仍强,地方大吏与宗主牵连颇深,盘根错节,不是下一纸诏书能成的事。这些年不也是一直在做,太子发了几次狠都没奏多大效,须得全盘一起,要虑的多了去了。姊姊这话没说错,九宫会的事拖到如今,也是差不多时候了,也不知道你这一向在干什么,京城之侧的灵丘县都能闹出罗氏的事!”
裴明淮笑道:“都是明淮的不是,这一回一定不让陛下失望。”又道,“陛下还是对阿苏好,这差事他一定喜欢,一辈子管着侯官曹也不是法儿。”
“你就说你让他办的,别说是朕的意思。”文帝道,“他已经够恃宠而骄了,连公主都敢抬杠,再惯着还不知道怎么样。”
裴明淮斜了凌羽一眼,凌羽正趴在文帝膝上朝他做鬼脸。“陛下,阿苏是知道分寸的,不知道分寸的是这个小东西。”又道,“陛下,要不请太子殿下督办吧。太子历来对整顿吏治颇有见地,又奏请陛下轻徭薄赋,免诸多杂调,张刺史谏的他更是极力赞成的,想必这样的事一定合他心意。”
文帝道:“罢啦,先前是先前,太子如今哪里有心思理这些。更何况,太子性子太刚,遇事不肯融通,就会发脾气,这样事是不好办的。先前他提,朕都无可无不可的,不是不肯,是这些事光做一样两样,不过就是一道诏令,还不是形同虚设,哪里起得了多大作用!你不必顾忌那么多,让阿苏去做便是,阿苏反正也不怕得罪人。”顿了顿,却又笑道,“淮儿,你向来都淡淡的,从不愿兜揽这些事,这一回为何主动对朕这么说?”
“陛下既问,我便实说。”裴明淮道,“我这几年在外面经的事也不少,本以为该明白的都明白了,能做的也都做了。可吴震上次说我一句话,说我在江湖上走动这么久,还这么不食肉糜,就是讽我不知民间疾苦,是真让我自省了良久。”
文帝笑道:“哦?有这事?是为什么这么说你?”
“还不是因为官员无俸。既然无俸,那要么就与当地宗主勾连,要么就自己营商捞钱。至于盘剥百姓什么的,那实在是常情了。”裴明淮道,“前些时候陛下你任我为东道大使,我行经晋州的时候,那镇将就做得实在太过份了,杀了人人称快。我上回又至锁龙峡,那处因可捕捞珍珠,原本是赚钱的营生,反因官府强索,变成了催命符。我本想处治当地官员,吴震问我,你处治得了这一地,你管得了天下那么多么?若班禄制不曾完备,那严惩贪贿便无从说起,太子前两年禀告陛下,意图严整贪腐之风,诏令下得自然是好的,但实则并未起到多少用处。可是若要改班禄制,那宗主督护也得跟着撤,如何撤那也得另想法子,不是九宫会没了就能自然而然消解的。只有这些事都妥了,方能重定法典。”
文帝点了点头,笑道:“可你说的这几桩事,都是大大得罪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