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上坐着文纲法师,是与法藏同去法门寺请佛指之人。
他是律宗高僧,十二岁出家,二十五岁讲律,三十岁已然登坛,尤擅辩论,论佛门中地位,比法藏更高,只不及法藏有个国师头衔,才屈居其次。
听了法藏转述,尤其张峨眉一节,文纲法师直愣住了。
法藏无奈道。
“我瞧她年纪轻轻,谈吐又极聪慧大胆,原想劝喻两句,权势地位犹如水上浮油,舀起一勺尝尝仿佛有滋味儿,然说到底,不过是一场空啊!”
文纲与法藏朝夕相处三年,华严宗与律宗虽是不同流派,于具体经文释意上有些分歧,但到底同在槛外,又都是肩负本宗兴亡的人物,彼此皆有惺惺相惜之感,便拿好言劝他道。
“真实无相,尘色本空,人之贪念既生,岂是你几句劝喻就能奏效?”
“张家一心求死,我也不曾将性命看得恁重。”
法藏说的很坚决,没有气壮山河的豪迈,但心沉似铁。
文纲知道难以改变他的决心,此刻他正满是殉道之冲动,张峨眉有句话说的对,孔家后人,于这种事很看得开,君王刀斧再利,斩不断孔家血脉,一家一姓尚且如此,何况佛门信众数以十万计?
真逼到绝路上,赴汤蹈火而已。
当年宇文邕灭佛,不也熬过来了么?
文纲道,“一介宠佞,不值当你如此。”
法藏咬牙切齿,“佛指决不能毁在我手上!天冷还好,热起来,七层棺椁也难阻挡湿气瘴毒侵入,所以太宗才挖地宫,百代苦心,我不做这个罪人!”
瞧他还是心浮气躁的模样,文纲捋着胡子慢悠悠开解。
“佛祖镇日端坐莲花之上,瞧他们苦海里沉浮,更无奈了。你呀,还是心有挂碍,惦记《华严经》未完,才被她拿捏住了。”
法藏怔住,一念通明,顿时又悔又羞。
马车开动起来,恰法藏起身,颠得一趔趄,差点摔倒。
佛门惯例,向来以简朴为荣,所以车厢虽大,既无锦垫,又无软枕,只有几个破烂旧蒲团,大家挤簇着坐。法藏大把年纪,不想跌进人堆里,只得往边上歪倒,砰地撞正车壁,痛得龇牙咧嘴。
文纲越发笑了,指他徒孙去搀扶。
“你站起来作甚么?谢我一句之恩么?罢了罢了,消停些罢!”
“听上座一句话,胜读十年书。”
法藏羞愧得无地自容,忙双掌合十低头下去。
大家都是开宗立派的人物,律宗名僧辈出,连日本撮尔小国,派僧人远渡重洋而来,还指名道姓,非要拜在律宗门下。所以法藏自创立华严宗,便生出后来居上的念头,常与文纲比较,自觉不差什么,却没想到今日为张峨眉的威胁,反生出服膺之心。
“咱们往后死了烧了,结出舍利子,方才算跳出三界外,如今嘛,还是要耐烦与他们周旋些。”
文纲瞥了他一眼,“照我想,这事儿还有余地。”
法藏听得云里雾里。
“圣人心性刚强,我是尽知的,孝敬皇帝二十四岁骤然薨逝,高宗尚垂泪人前,圣人愣是昂首挺胸,含笑如仪……”
文纲摆摆手,叫他不必再提这些陈年旧事了。
法藏已然脱口而出,“太子懦弱又爱记仇,这前后夹击,哪来余地?”
文纲鄙夷,“她说你就信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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