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侍的人如蒙大赦,要知道跟着这样一位不知白天黑夜的上宪,底下办公的下属都觉得压力很大。前阵子他回去得早,詹事在内的东宫属官都感觉人生还有指望,近来他又时常忘记时间,因此何加焉在送他上马之前殷殷地叮嘱了两句,“郎君一心忙公务虽好,却不能慢待了小娘子。到底二位还不曾完婚,若是小娘子有微词,告知了右相,右相夫妇仍有可能上疏陛下,请求撤销婚约。”
凌溯行动略顿了下,“已经下旨赐婚,还会更改吗?”
何加焉为了能够按时下值也算拼了,他肯定地点头,“当然会。从前朝起,门阀世家便有拒婚的先例。尤其长安郡望,女郎们是家中的宝贝,不是用以联姻的工具。万一女儿在婚前有怨言,珍爱女儿的爷娘们甘冒得罪君王的风险,也会上疏请求撤销婚约。到时候丢脸的绝不是这些世家,是被退亲的皇子……”恫吓一番抬眼觑觑太子,“郎君明白臣的意思吧?”
凌溯当然明白,也不得不佩服这些世家大族,凭你当上了太子还是皇帝,要想结亲就得表现良好,人家才不管你究竟是什么身份。
既然如此,那就必须开始自省了,他转头吩咐长史:“明日起未末提醒我,若是公务办不完,准备一辆马车拉回去。”
长史应了声是,忙退下通知翊卫去了。
太子驾马返回了新昌坊,到门上时左右观望,并未发现居上,只有家令率众在门前等候着。
他问家令:“小娘子今日可曾问过我何时回来?”
家令说不曾,“小娘子今日忙于向傅母学习女红,连门都未出。先前典膳局侍奉了暮食,小娘子用过之后,已经歇下了。”
凌溯听后略有些失望,但也没有多言,将手里马鞭抛给家丞,提袍快步进了后院。
穿过院门时,隔着老远便望向西边的小院,寝楼上只留着一盏值夜的灯,看样子她真的睡下了。
内侍引他进了东院,侍奉沐浴后又送上点心和饮子。他坐在案前沉吟了半晌,起身上楼卷起了垂帘,犹豫再三才隔窗唤她:“小娘子,你睡下了吗?”
天气微凉,墙角偶尔还有虫鸣,一阵阵拉弦似的。
对面没有人应,他等了等,本想算了,可行动有时候跟不上嘴,不由自主又出声,“辛居上,我有话同你说。”
这次好像有成效了,对面有个人影缓慢地移过来,投射在桃花纸上,是他熟悉的轮廓。
揉揉眼睛,她卷起竹帘,迷蒙地问:“什么时辰了,你在鬼叫什么?”
自打入了行辕,也不知是不是怨气使然,她就没有对太子殿下保持应有的景仰。凌溯也不计较,和声问:“你睡着了吗?对不住,打扰你休息了。”
脑子里一团浆糊的居上,精准辨别了他的这番话,客气得让她睡意全无,连眼睛都蓦然睁大了。
“郎君今日真怪……”因为摸不准他的路数,使劲想看清他的表情,可惜隔着一段距离,实在看不清,便迟疑地询问,“你不是有话要对我说吗,什么话?”
凌溯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窗框,支吾了下道:“过两日要去郊野狩猎,我想邀你一同前往。”
这种消息对于闲得发慌的居上,无疑是振奋精神的。她很高兴,欢欢喜喜说好,“定准了时间告诉我,我有一套新做的胡服,正好可以穿上。”
他抿唇笑了笑,笑也淹没进了黑暗里。
略顿了下,他还有另一桩很重要的事打算告诉她,“今日陛下宣我商议政事,小娘子猜,是关于什么的?”
居上腹诽,这我怎么能猜出来!想了想道:“宫中打算请期?”
当然请期很重要,但对比性命攸关,可以往后稍稍。
凌溯道:“事关高存意兄弟。朝中有人上疏陛下,扑杀高氏,陛下召我觐见,商议对策。”
居上脑子里顿时一阵嗡鸣,“这这这……这不行啊,存意就是个掉书袋的书呆子,他活着对大历没什么妨碍。”
她脱口而出的话,让凌溯有点不高兴,温和的神情和语气瞬间消失了,凉声道:“你果然还一心念着他。”
居上觉得他真是非黑即白,难道不让杀存意,就是对前朝太子有旧情吗?
当然旧情还是有的,只不过此情非彼情。居上道:“我和他自小一起长大,难道你指望说要杀他,我无动于衷吗?再者你们要杀的不光是存意,还有高家其他皇子,那我姑母的儿子怎么办?存懋都给贬到郜城去了,他做错了什么,要像猪狗一样被屠杀?”
她说得激动,一手拍着窗台,人也蹦起来,实在是因为辛家与前朝的牵扯太多,存意之外有表弟,家中还有一位前朝公主,存懋要是没了,阿嫂是不是也要被清算?
见她这样,凌溯更加肯定自己今日的表态是正确的,换了个松快的语气又道:“你别慌,我并不赞成这么做。”
这倒令人意外了。站在上位者的立场上,明明将前朝的人斩尽杀绝,才是对凌氏最好的,为什么他会不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