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林业绥所亲写的那封文书送到兰台宫李毓案前后的不久,围府的三百禁卫也被撤走。
她叹息一声,擦擦眼角的水迹,手里抓了两方厚实的粗麻布,弯腰端起药盏,去到屋里。
而内室只听玉音琅琅。
望进去,有女童跪坐在书案前的锦席上,腰背挺得笔直,案面摆着打开的竹简,而清瘦的女子则跽坐于一旁,手指轻轻落在被抚光滑的竹片上,眉眼温柔,声音似清风拂柳条那般轻声细语,清脆悦人:“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
紧着女童像是听会了般,毛遂自荐的要念剩下的。
宝因仍没光彩的眸子弯成月牙,伸手摸着女儿的发顶,点头应允。
林圆韫念了两句“相彼鸟矣,犹求友声”,便被难住。
宝因接着一字一字的念给她听:“矧伊人矣,不求友生?神之听之,终和且平。”
林圆韫朦朦胧胧听着,跟着念了遍,然后问:“这是何意?”
宝因耐心解惑:“鸟鸣是为求知音,连鸟雀都尚且如此,我们人又岂能不去知重情义。”顿了一刻,迟缓道,“请求神灵聆听我愿,赐我和乐平静。”
林圆韫是个好学的,听过一遍,自己便能读,当下就研读起来。
红鸢瞧着,露出个欣慰的笑。
自从女子产后昏死醒来后,便躺在榻上不言不语好几日,泪珠也一直不停的掉,鬓发整日都是湿的。
这些时日,身子更是被药一直给浸润着,精气神再没好过。
也就是前日大娘子林圆韫许久没见过母亲,吵着闹着要来西屋这边,她们实在劝不住也拦不住,只能无奈看着人跑进内室。
随后,女童趴在榻边,拿出一卷竹简,委屈开口:“娘娘,这字念什么?阿兕不会。”
从那时起,女子不再哭,耐心教养儿女,宛若被人夺子从未发生过一般,但她们这些侍奉的也不敢多说话,怕一不小心就扯到那块被剜走的肉。
在林圆韫开始伏案练字时,红鸢端着温到刚刚好的药汤入内,放去小榻上:“大奶奶,该喝药了。”
担心药味会熏到孩子的宝因侧头看去,稍动动弯曲的腿脚,而后抬手,由侍婢扶着起身,走到坐床边,端起碗盏,默默把苦药喝了,然后拿帕子擦去药渍,如往常,不说一语。
许是她强撑起来的精神,只够安抚林圆韫。
红鸢便也不多言,只是尽心侍奉,捧上蜜饯。
宝因瞧着那果脯蜜饯愣了神,眸光荡漾,有水泌出,然后赶紧撇过视线,轻轻摇头。
红鸢皱着眉头,有些不明白,悻悻放回原处,琢磨过后,立即懊恼起自己来,女子素日里极少食用这类蜜饯,也就临产那日为了攒力气,会多吃一些。
还没能内疚几时,外面进来一个侍婢,焦急说道:“大奶奶,姮娥院那位好像已经不大好了。”
宝因攥着帕子的手指猛然收紧。
*
绘有博陵山水的车驾从明德门缓缓驶入建邺城,经过长乐坊时,短暂停了下,童官犹豫了下,还是问道:“大爷,可要先回府?”
得知贤淑妃生夺人子那日,车内男子站在江淮郡王的官邸中,望着建邺的方向不置一言,却能看到被生生逼到充血的眼睛流着热泪。
直至夜深,人才行尸走肉回了屋,寻医瞧了发疼的眼。
他们也刚从其封地吴郡赶来。
林业绥阖目,痛感仍还清晰,他将情绪掩好,装作无事般道:“先入宫。”
童官不敢置喙。
随即车驾沿着道路进了兰台宫,在阙门下车后,去的也不再是帝王起居之所长生殿,而是含元殿。
无所事事的李毓正坐案后,见到男子进殿来,立即拿起文书来,低下头去看,就是不搭理。
“臣。”林业绥自然明白其中意思,要他主动俯首称臣,黑眸微合,遂拱手,嗓音毫无温度的道,“拜见陛下。”
李毓这才畅怀起来,甩下一个字都没看的文书,学着每个帝王都会关怀臣子的话术:“林令公路途辛劳。”
林业绥的声音温和却疏离:“皆是臣该做的。”
李毓已无心关注这些,满心满眼都是那件心头大患,语气带着敬意:“令公可知李乙在何处?”
林业绥淡言:“臣无能,尚未查到。”
闻得此言,李毓脸上神情瞬间变得阴狠:“听说令公去了一趟吴郡的江淮郡王府,又是为何啊?”
料到有此一问的林业绥从容抬眼,道:“江淮郡王传书于臣,自言李乙曾出现在吴郡,为君分忧,臣不敢懈怠,便在回建邺的途中,顺路去了那里,探查一番,未寻到踪迹,又怕陛下觉得我多日不回,存有冒犯之心,急忙出发赶到建邺来。”
李毓寻思一番,江淮郡王与东宫虽算不上是亲密,但也能说上几句话,不过瞧不出来多好,因此他每每都不能以此来绊倒东宫。
况且吴郡有矿产能铸兵戈,李乙未尝不会去那里。
想到这儿,他赶紧命令人去吴郡周边搜寻。
下达圣意后,李毓的心头病也被削弱一些,终于记得殿内还站着一人:“林令公为西北战事劳累,其夫人又刚诞下胎儿,便在府中多歇歇,也能陪夫人,先不必去尚书省上值,亦没有什么政务是能用得上尚书令的。”
说罢,又恍然道:“哦,还有林令公之子的事,因五姐托梦于太后,诉其无香火可享,念及令公曾与五姐有姻缘,林夫人也是因五姐去的林氏,思来想去,再没有比林氏儿郎更合适的,想来令公还未见过,其实林夫人也不曾见过,那稳婆办事急躁,急忙忙就抱来了,显得皇室多无情。我瞧了几次,那眉眼间倒是极像令公。”
李毓说这话时,便恍若在说自己只是取走一个物件,何足道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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