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异去过一次她的学校。
深秋时节,他穿的很少,似乎来自炎热的南方,一身脏兮兮的黑色,廉价的T恤和牛仔裤,眉眼有点凶腾腾的桀骜,戴一顶灰扑扑的鸭舌帽,手里拎着件破破烂烂的夹克,从他高大挺拔的背影和步伐的矫健,看出是个很英挺的年轻人。
学校绕了一圈,远远望着人不少的运动场,他一眼望见人群中那个身影,那么灿烂的阳光,那些年轻活力的身影和无忧无虑的笑语,不必走近,他也能感知这种生活的纯净美好。
他坐在偏僻处看了会,心情很平静,也享受这种到此一游的观光,惬意抽起了烟,等这支烟抽完,他站起来,俊眉微皱,把烟头扔在地上,重重碾了脚,再抬头望着远处,呼出一口辛辣的烟气,平静告别:“苗靖,老子走了。”
没有人知道,这两年多黑暗的日子,他就是靠她撑过来的。
现在,彻底……没有谁再需要谁了。
大步流星往外迈了几步,他又转身回来,捡起地上的烟头,顺手扔进了路边垃圾桶,走到学校一处僻静处,猿臂一展,攀着围墙翻出了学校。
陈异回了藤城,开始经营自己的新生活。
冬天下雪的时候,苗靖有了首任男朋友。
说是首任,但迟迟没有办法把初恋这两个字说出口——她最初最懵懂的爱慕,都给了另一个人。
男友是追她的男生里最完美的,温柔又绅士,牢记她的例假生日各种纪念日,时不时给她小惊喜,兼有浪漫和情趣,会妥善照顾好她的一切,床上也很体贴很照顾她的感觉,两人做过恋爱中一百件心动小事,堪称恋爱范本。
男友教会了苗靖什么是爱,怎么去爱,怎么去照顾和顾及对方,她也很喜欢自己被爱意环绕,真切能感觉他人心意的氛围,似乎陷入了热恋期,有一种豁然开朗又笨拙的心动,她越来越喜欢他,越来越依赖他。
一切似乎都很完美,她的人生就应该这样过下去吧?
恋爱关系越来越亲密,苗靖发觉自己异样的时候,是两人融入彼此的生活。
关系融洽的家庭会培养出性格良好的孩子,男朋友有个很幸福的家,还有一个念初中的亲妹妹,她经常能听到他分享家庭趣事,问候和惦记家里人,节假日和各种纪念日赠送小礼物,是很温暖很让人羡慕的一家人。
聊天的时候,难免也会聊及她的家庭情况和生活经历,苗靖可以和他亲密无间,却无法开口讲述自己的过去——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不想让任何人了解或者介入自己过去,只想让过去变成自己独守的秘密。
男友跟自家妹妹视频或者电话聊天,听见女孩连声欢畅地喊哥哥,她会很容易陷入失神状态,会心酸,会烦躁,会想躲避,当家庭间接接触到儿子的女朋友,向苗靖表达善意,她会心情紧张手足无措,完全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情感。
苗靖也不喜欢频繁约会,她的生活费和学费主要依赖她的奖学金和工作收入,那张银行卡里的钱除非应急,她根本不愿意碰它,更别提用这笔钱出去吃喝玩乐旅游约会,每次看到ATM上面的数字,她下意识想要逃跑。
和男友出去过夜,耳鬓厮磨缠绵悱恻的时候,她完全能体会柔情和美好,但偶尔模模糊糊会想要他强悍一点,想要他从后背抱着她说话接吻,想要辛辣强烈的烟草味传递在唇舌之间,想要呼呼电扇吹拂,大汗淋漓又筋疲力竭的感觉。
明明已经过去了很久,明明她从来没跟人提起过陈异。
不是没有想起他,每次设想,她都会在脑海里模拟一个场景——是重逢的第一幕,时间场合和原因可以无穷变化,他们陌不相识擦肩而过,或者驻足对话,说了哪几个字,什么表情动作,身边有什么人,细致微毫到如同一幕电影的定格镜头。
相处久了,男友也会觉得她温柔清冷的外壳下藏着冷淡,生分,别扭,不愿意敞开自己,他根本不了解她。
苗靖春节下定决心跟着男朋友回他家过年,真正接触到这个家庭难以招架的热情和令人歆羡的融洽,看着男友和妹妹的日常相处,她突然有了退意,她不喜欢热闹,不喜欢家人亲密,不喜欢这种让她反差感强烈的生活氛围。
她偶尔会怀念那个很冷清的家,她在厨房做饭,他在餐厅修椅子,她站在梯子上换灯管,他很不高兴轰她下来,他们窝在沙发吃蛋糕看电影,她给他煮很咸的面条,她冷冰冰和他吵架,他暴跳如雷又无可奈何的模样。
她也有过哥哥,对她时好时坏,他们相依为命,他教她怎么挣钱,带她骑摩托车飙车,摔断腿做小工给她挣学费,晚自习在校门口接她,给她开过家长会,倾盆暴雨的夜晚她坐在他臂弯接吻,他搂着她在河边啄她的脸颊,给过她很模糊的感情和很深的□□,他欺负她,把她拦在校门口,把她一个人扔在家里自生自灭,把她赶出家门,忘记她的生日,忽略她的高考,老是喊着让她滚,彻底和她失去了联系。
好像是一场迟来的疟疾,反复发作的间歇性寒战和高热,她靠着自身免疫力抵抗症状,但想摆脱很难,在逐渐好转的时候突然又恶化,没有办法彻底痊愈。
那个春节之后,她和男朋友提了分手。
身体深处,总是有声音在召唤她,召唤她回去,召唤她回头看看。
苗靖把自己这种症状归结于太过年轻稚嫩,经历的人事太少,大四实习找工作毕业,真正踏入花花世界,她有了一份令人羡慕的工作和薪水,接触到更多出类拔萃的人和各种离奇复杂的故事。
也许名牌时装和奢侈品皮包所带来的满足感,也只相当于她站在路边地摊随手拎起一条裙子,旁边有人浓眉高挑,懒洋洋说你穿这个颜色最好看,她穿着裙子跨上他的摩托车满城兜风,也许衣香鬓影的高级晚宴上,那些精致的菜肴和酒水,只相当于她吃过半个月的水煮面,他从卤菜店带回来的酱牛肉和大鸡腿,她从衣冠楚楚意气风发的职场精英笔下取来签字文件,看见C。Y两个字,下意识把它念成了陈异。
她找了个更优秀更有魅力又有好感的男朋友,她觉得自己肯定会爱岑晔爱得如痴如狂,会泥足深陷无法自拔,有一触即燃的激情浪漫和心满意足的世俗成就,但依然会在情迷意乱中搂着男人的身体,痴迷又动情吸吮他唇里的烟草味。
“你好像很喜欢烟味?”
不。
她只是喜欢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