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鹏,你还没睡吗?”倪姬推门进来,故作轻松地笑。踩着杏黄缀花地毯径直来到了中梁下一座半人高的晶岩鼎盆边,丢了几束助眠安神的素馨花,让杏木炭火慢慢地烤着。
接过香洗茶盘里的水壶放在内室的小团桌上道:“茶水已经凉好了,我特意为你送来。”
这间卧房不大,被东梁下一阙软绡梅花绣屏隔成内外两室。稍小的外室作了书房,雾蓝账幔架了一个小小书台,东墙一具齐椽高的红木书架,陈放了无数书典古籍,简帛古卷。
内室稍宽,陈设煞是简单,除去西墙的妆镜台和当中小小的团桌木椅,便只余北首一架豪华的扇形拔步。
棕红色檀木拼砌的床组,正中嵌了一张八尺见方的楠木大床,淡蓝色圆顶吊幔一直垂到铺着皂蓝长绒垫毯的榻板上。
内沿树了一架巨大的搭衣掩光屏,用象牙片雕画着一幅男女缠绵于秋千架的春宫图,画意半藏,人物形象极为生动。通常这掩光屏后另有暗门,藏着夜厕的小室。床前左右两端的折角,则各嵌了一方及腰的雕花床柜。
整座拔步华贵舒适,然本当齐整的床面,此时却是一片触目的狼籍。
褥子垫毯零乱地扭在一起,半幅蓝丝绒锦被无力地套拉在床沿,面上满布揉拧过的抓痕,榻台和床前地毯上,到处是靠枕、褥巾、铺掸拍、帐缀香包……
屋子里安静极了,偶有烛蕊的炸呲声,伴着昏黄烛光飘摇过满室的沉寂。
一眼未见杜圣心的身影,倪姬心头不由一紧,急步向床台探去,冷不防脚下踢到一样事物,垂目望间,是孤零零一只靴子。绕过团桌,地上陆续迎来两只袜子、一只靴。
倪姬目光缓缓上移,在看见床柜边那团白色身影的刹那,纠紧的心绪微微放松,随即却是更为猛烈的抽痛。
();() 进门前她已一再告诫自己,绝不能在杜圣心面前软弱悲啼,不能再给他一丝丝的压力,然此时仍禁不住地满心悲恸。
杜圣心只穿了一身薄薄的内衫,赤着双脚,十个脚趾紧紧勾并一起,抱膝缩坐在西端的床柜角落。左手深深地窝在怀里,低低埋着头,紧抱左臂的右手食指根部,清晰地印着两行齿痕,零乱的发际下,左额还红红地肿了一大块。
倪姬惨然而笑,视野不觉被泪水模糊。
她不理解自己怎么还会笑,是欢喜,还是心疼?
她的丈夫没有变!他也是个人,无论在外面多么张狂跋扈,焦躁怨愤的时候,还是喜欢折腾床上的褥具,伤心难过的时候,也还是会咬着自己的手指哭,甚至把头往床沿上撞。
但她也从未见他如此孤独害怕过,他像个在风雪夜街角无人抚慰的乞儿般缩在那里,恨不得把自己塞进床案板的镂花缝中去,任谁人也看不到他的脆弱。
香洗瞪大了眼,整个身子无由地战瑟,一种不寒而栗的恐惧蔓延全身——她是不该看到这一幕的,对于她们这样的下人来说,看到令主的这一面,就意味着——死!
好在倪姬已无暇顾她,屏息许久,微笑着走上去道:“后半夜,好像又要下雨了……我忘了替你晒被子,再添一床褥巾吧----免得你……着了凉----”她若无其事般收拾起地上的鞋袜,声音却在哽咽颤抖。
杜圣心没有回应她,双肩微颤,几缕长发滑落下来。
倪姬踏上榻台,远远避开他,俯身拉开了南端床柜的门,颤颤瑟瑟拖出一床锦绒褥巾,抱到床上开始铺被。
床上的褥品太多太乱,她魂不守舍地忙活半晌,还是错将被子铺在了褥单下,回神来发觉时,禁不住自怨地抽泣起来。
屋里飘散着素馨花淡淡的甜香,耳边只听到倪姬强抑的挫泣声,褥被相合,发出细细的噗噗风响。
不知过了多久,倪姬长喘了口气,笑道:“好了,你---早点睡吧,地上凉----”她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借口能留下来,可双腿却怎也跨不下踏台。
她幽幽望着角落里的丈夫,许久,上前去慢慢蹲下身,伸手抚开他额际的乱发,轻声叮咛:“半夜起来喝水,别忘了----要披件衣裳------”
杜圣心还是没动一动。
倪姬终是失望了,丈夫还是不愿挽留她。
分别十八年来,他每次都用‘习惯独睡’或‘心情不好’等等可笑的借口赶她出卧房,这几天里,甚至都不让她靠近。
可倪姬从来不怪他,她知道丈夫是在掩藏他身上的一样东西,一样玄天界人,都为之颠狂而不能自拔的东西!
是他左腕上的果孽痣!
她永远忘不了丈夫捧着自己左腕嘶心裂肺的狂吼声。
“男左女右。屈起你的中指来,看看有几个血点!”——这是烙在每个入世属生魂心中的诅咒!是最最歹毒的枷锁!
她终于说服自己再原谅他一次,可心却越来越不能原谅自己。丈夫心里最爱的人不是她,可这般熬得再也熬不下去的夜晚,他很需要自己留在他身边,可她还是无能为力,只能眼看着他这般决绝地折磨自己!
“对不起-----”她长长地泣喘着:“都是我拖累了你,如果你心里难过------就大声地哭!-----不要撞自己的头------”倪姬哽咽着站起身,冲下了床榻。
腕际一紧,——杜圣心冰凉的右手,准确地拽住了她!
倪姬浑身剧烈地颤瑟,“噫——”地哭出了声,两行清泪贴着脸颊,狂泻-------
香洗退出卧房的时候,带走了房里最后一丝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