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士族之人,無論如何離經叛道,他們所看的世界都該是因果分明的,所有事情總能溯起源,找到原因,尋其對錯,自省自警,不再重蹈覆轍。
可在這件事裡,沒有人有錯,卻有人傷亡,他不知道該去恨誰。
為了大局,他懂,可為了無辜慘死的家人,他不想懂。
他只是蜉蝣!他能否看透,甚至一點都不重要。
章月回只能無力地看著滿門抄斬,家破人亡。自此之後,他成了一個見不得光的人,逃到南方小城,整日醉生夢死。
有時宿在酒桌上,有時甚至宿在街頭,活脫脫像個流浪漢。
他以為自己的餘生便會一直如此,同爛泥一般,跟著世道一起爛下去,直到遇到了她。
忘了是哪一天,宿醉後醒來,有雙亮晶晶的眼睛在床邊看他。
「官人,昨晚是我把你搬回客棧里,你要付我十文錢。」
她拿到十文錢,眼睛更亮了。
「下回您要喝酒的時候也叫我吧,我幫您善後,便宜不貴,保證服務到家。」
再下一次他去喝酒,果然叫上了她。喝得半醉就興盡了,心裡總想著那雙在門口等他的眼睛。
他給她打包了糕點,看她雀躍,他竟然也有些高興。
再後來,他就不酗酒了,老老實實地跟她在街頭賣起了烤紅薯,做了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小老百姓。
他沒有家,她也沒有家,他們就在那個小城裡相依為命了兩年。
他在城郊河邊建了兩個相鄰的茅草屋,院子連著院子,衣服總曬在一起,飄在日光里。
他們一起在春天的花海里踏青,在夏天的大樹下乘涼,在秋天的落葉中豐收,在冬日的篝火旁取暖。
老天爺垂憐他,他的人生在遇到她之後,像是墜入一個美夢。
但對於她,他並非全部坦誠。
他知道自己終將有一天要離開,知道自己做的是刀頭舔血、大逆不道的事。
——章家尚有一家商行在鹿城,這是抄家時朝廷沒查到的產業,他偷偷接管,花幾年時間將所有生意都隱入地下。
他要織一張黑暗中的網。不為什麼,也不想,就是想讓大家一起毀滅。
毀滅的時候他再現身,叫世上的人都看看,這個世道是如何把人逼瘋的。
他拎得清,這些事排在南衣之前,他也不能將她拽到這種地獄裡來。
所以他從來沒有將山盟海誓說出口,他怕給不起。他們只是這個世上最好的朋友,他從無逾禮之處。而她懵懵懂懂,不知何為情愛,頂多有些模模糊糊的概念,想要跟他過一生。
他有七竅玲瓏心,如何能不知她的憧憬?只是他心中那把火日日夜夜地燒著,是多少醉生夢死、田園牧歌也澆不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