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守卫讥讽的笑声中听到了消息,然后没等我们有所反应,下一秒,我们就不得不继续背着筐子拾取地上的煤渣。
那时我甚至对那些自以为残忍的守卫有了一种感激的情绪,他们的强迫让我们完全没时间去消化那些消息,等到晚上躺到床上时,即使心潮澎湃也挡不住累极的疲惫,几次循环后,再大的震撼也没空去惊讶了。
但是随着时日渐长,消息渐多,在习惯这样的生活后,我们都已经麻木了。
这是个不可能逃出去的地方,千里冻土和冰封,缺衣少食也没有路线,什么心思都得冻结在大雪下,而随着时日渐增,我们也渐渐体现出了我们自己的优势。
战俘营中的战俘几乎个个都是高中以上学历,军官大部分都受过高等教育,在很多工作上比原职人员更能胜任,我们几乎天生的谨慎和沉稳也让上层看到了我们更大的作用。逐渐的,我们能够领到足够的食物和薪水,甚至能与当地矿工同工同酬,更有聪明的战俘在一些领域体现出了自己的才能,成为了某些职位必不可少的人。
我在干过矿工,锅炉工,厨房帮工等各种工种后,很快也找到了一个悠闲的差事,矿场调度员,这是个活少又舒适的工作,能有一张自己的办公桌和小凳子,还能时常得到一些小零食。
但是战俘毕竟是战俘,我们的生活条件依然很差,个人卫生和食物都总是得不到解决,在附近的小镇上,即使有钱也买不到好吃的东西,而战俘营中给战俘的配比一向苛刻,让我们在进行平等的工作时依然能感到低人一等的滋味。
不过比起很久以前的生活,这已经是足够好的了,就像某位长官安慰我时说过的:当情况不能再差时,就是它渐渐变好的时候。
那时,我刚刚失掉了一只眼睛,就算治疗及时,这样的卫生条件下,也保不住。
我在战场上没有缺胳膊少腿,却在被俘虏后被一个杂种踢废了眼睛,是个男人遇到这样的事,都无法淡定。
可我依然忍下来了,这种忍耐一直伴随了我十年。
开始几年很多人都拿自己的家人作为慰藉,他们相互展示着妻子和孩子的照片,低声说着过往的美好的回忆。
可是等到没什么可说的,等到时间长远的什么都回忆不起来时,他们也都沉默了,我不知道在说得大家都能相互背出美好回忆的时候,还有什么值得作为心灵支柱。
我想妈妈,但她已经去了天堂,我想过去的战友,但他们现在也都客死异乡,我想奥古和凯泽尔,但我不知道作为士兵他们是否还活着,历数之下,我能够想的,竟然只剩下一个活人。
秦恬,但愿你没有白白俘虏我,以你那点小聪明,现在应该好好的活下来了吧。
就在我以为有可能一辈子都要在西伯利亚度过时,几个交好的苏联守卫忽然传来消息,在其他国家的压力下,苏联终于要放人了。
而我们,已经是最后一批被放还的俘虏,距离我们被俘,已经整整十年。
当绝望过后希望再来时,所有人都懵住了,毎一夜毎一夜脑中魂牵梦萦的家乡就在眼前,我们激动的几乎连呼吸就要停止,毎个人都满面红光,仿佛下一秒我们就将登上回德国的火车。
在此前,生了一个小插曲。
一个中途被调来的女看守忽然把我叫到她的办公室,她是我的直接上司,叫什么我已经忘了,只记得她在单独面对我时,忽然语出惊人:“你能留下来吗?”
我不觉得这种笑话一样的问题有回答的必要。
“海因茨,你很快就要是自由人了,你能在这儿成家立业,我,我们可以结婚,我在莫斯科近郊就有房子……”
饶是十年压迫,我也不由得一惊,看向这个自己连名字都没记住的上司。
她显得很激动,脸庞红:“为了你,我一直不肯调离,其实我早就可以去莫斯科政府部门展了,但是我……海因茨……你懂的,我想,我想……只要给我一点时间,我能处理一切,我,我想和你在一起。”
一把年纪了还能以战俘的身份获得美人芳心,这一点确实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摇头:“不……有人等我回去。”
“是谁?你的妻子吗?”
“不,她不是我妻子……也不是我的情人。”说完这话,我忽然有种恍惚感,似乎就在不久以前,有人跟我说过几乎一样的话。
“那她为什么等你,她不可能等你那么久的,十年了,她肯定已经结婚了,如果她还活着的话!”
“对,如果她还活着,她肯定已经嫁人了。”我忽然有种自嘲的感觉,“因为她本来就不是等我跟她结婚。”
“那你还……”
“她等我干什么我不管,我只要知道,她在等我……就行了!”
这是爱情吗?
我不知道。
她是唯一一个抓着我的领口告诉我活该遭报应的人,也是唯一一个在骂我时让我想拥她入怀的人。
我没有对她刻骨思念,想到她的反抗我咬牙却又愉悦,她和奥古在一起几乎是命定的,我本来就在他们两人的戏外。
小说中总有男人说他如果早一点就可以如何如何。
我迟了吗?没有。
这罪恶的一生中,一个拥抱,一个没有被抗拒的吻,我已经得到了远我该得到的。
我所做的一切,我丝毫不悔,这一生的信念已经被我用最决绝和灿烂的方式燃焼殆尽,再没有一代人能够像我们这样义无反顾的奔向信仰与毁灭。
没错,我们受到了错误的引领,可是那个人们眼中的魔鬼给了我们别人不曾给我的希望,如果没有他,我们的绝望将会十年二十年的绵延下去,直到垂垂老矣,我都不会知道肆意的活着是什么滋味。
最惨烈的失败就是最大的胜利,胜利者书写的历史中有他们的血也有我们的泪,即使作为历史的阴暗面,即使都是错的,如果再回到过去,我也不会停手,就像痛恨战争的凯泽尔,和早已知道历史的奥古,他们心中早有厌恶,于是比我更早有了觉悟。战俘营中曾有研究我们的人说我们别无选择,不,并非别无选择,那时摆在我们的面前有两条路:一是抛弃苦难的父母同胞逃离祖国,到别的国家受尽白眼;二就是拿起武器,指向一切无休止压迫我们的人!
我最大的幸运在于,我选择了我觉得对的,对别人来说错误的选择,可是在我选择的道路上,我遇到了对的人。
当奥古也卷入漩涡时,会有这么一个人出现,她不像别人那样让我们向着胜利建功立业,她没有拿起武器的勇气也不会鼓舞什么,她只会一遍遍的说,活下去。
在这个年代,活下去,就是胜利。
我半途觉悟,纵使已经满身风尘,半生血泪,终是笑到了最后。
此生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