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磨合期后,巴黎的白色恐怖也逐渐开始。
秦恬对此很习惯,她已经在波兰磨练出了这神奇技能,闲事不管,饭吃三碗。
所有人都很忙,巴黎还没陷落时,德军围城,虽然巴黎人锐减,但物价依然飞涨,到了现在,法国投降,大批法国人返回家乡,巴黎人越来越多了,物价却没见降下来。
就连咖啡都成了奢侈品,蔬菜什么的更是见天儿的涨价,黑市成了人们获得食物和生活必需品的常用渠道。
好在福气楼本来就是定位于中上流阶层的餐馆,一般人吃不起,现在虽然生意有点影响,但好歹没到揭不开锅的地步,吃不起的还是吃不起,吃的起的还是吃得起。
秦父现在最主要的工作就是联络货源,店里经常出现只有一半甚至更少的菜能够上桌的情况,好在客人们也都理解,并且会和秦父感叹一番世态炎凉。
虽然说成年了在家吃父母不好,可是这时候,既然暂时不愁吃穿,爹妈谁都不想儿女远离自己,秦恬自己也是个能懒就懒得人物,偶尔帮帮忙,啃老啃的心安理得。
据说她以前认识的那些朋友大多都逃出去了,现在巴黎的人口不到原来的十分之一,虽然渐渐回升,可依然满地空屋,秦恬觉得很庆幸,没有那些朋友在,她也省的头痛怎么应对了。
而她少数认识的,海因茨什么的,人家忙,又不爱吃中国菜,第一次见面后压根没来过,奥古斯汀也没消息。
秦恬觉得,战争年代,无论多少关怀,都必须把朋友当死尸一样对待,否则,等朋友真死了,更加受不了。
她时刻准备着。
就在她准备时,事儿就来了。
一天早上,秦恬打着呵欠下楼,却见父母谁都没出去,面色凝重的坐在桌边,被楼梯挡住的那一面似乎有杯盘相撞的声音。
“吃点,再吃点。”秦母努力柔和,把面前的盘子推过去一点,然后担忧的看看丈夫,再抬头,看到踌躇的秦恬,她微笑,“阿恬,醒了啊,来,刷过牙没,下来吃饭。”
秦恬走下楼,歪着头,看到桌前坐着一个狼吞虎咽的小男孩。
秦恬不大会分辨西方的男孩的年龄,但看起来应该不大,十一二岁左右,他穿着格子衬衫,披着灰绿色的外套,下面是一条宽宽的短裤,露出两条细细的腿,小皮鞋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他还挂着一条红色的小领带,手边的灰绿色的帽子上还有个亮闪闪的小徽章。一头栗色的头乱蓬蓬的,墨绿的眼睛紧紧的盯着秦恬。
他甚至弓起了背,似乎随时准备夺门而逃。
“别怕,别怕,她是我们的女儿,她不会伤害到你。”秦母连声安慰,又给小男孩递了一杯牛奶,“还热着呢,喝点,喝点。”
秦恬看着小男孩挺翘的鼻子,有点犹疑,最近满大街在抓犹太人,她已经养成了习惯,见人先看鼻子,但成效不大,她没什么目测的天赋。她慢慢走下楼,朝小男孩微笑,然后拿了一个烧饼油条走到门外,出门前朝一直沉默的秦父眨眨眼。
父亲过了一会跟了出来,秦恬正大口嚼着烧饼油条,她口齿不清的问:“怎么回事?老爸你出轨了?”
换来秦父严肃的一个瞪眼,他叹口气坐下来:“昨晚听着库房里有声儿,折腾了大半宿,找着这小子,也不知道怎么溜进来的,可真能躲。”
“躲……”秦恬努力吞咽,小声道,“犹太人?”
“恩,我们抓着的时候一直哭个不停,好不容易你妈安慰下来,刚坐下吃东西。”意思就是什么都没问到,只知道他是犹太人。
秦恬看着父亲眼下的黑眼圈颇为内疚:“我一点都没听到……”
秦父失笑,摸摸女儿的头:“这是福气。”
“额……”秦恬臊眉搭眼的继续吃。
“阿恬,你说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阿爸知道,在德国你住在一个犹太人家里,你还来信说他们人很好,现在……”
“我们藏不了他。”秦恬斩钉截铁,“阿爸,你没看到吗,前几天大街上几乎一夜之间一个犹太人都没有了,他们并不是一夜之间全被抓光的,而是全都躲了起来,可是这几天你也看到了,每天都有一车一车的犹太人被抓,这不是你不说我不说就能瞒住的事情,盖世太保,告密者,法奸,随便哪个就能让我们死的透透儿的。”
秦恬说的很快,几乎不假思索,藏犹太人,她当其冲想到了安妮日记,接着是辛德勒名单,里面犹太人藏匿的智慧堪比孙子兵法,可是最终呢,德国人有的是办法,就像她在德国看到的,甚至连军医的听诊器都能用来寻找藏匿的犹太人,这个小男孩,以他们家的实力,她没把握。
他们不可能把一个小男孩关在笼子里放在地窖中一直到一九四五年,如果邻居听到什么,或者对街的人看到什么,甚至那些身处上流闲着蛋疼逛后院的客人瞅见什么……那都是灭顶之灾。
她思绪转的很快,她觉得自己很正确,她说的非常顺溜,可就在抬头看到父亲表情的瞬间,戛然而止。
那表情,平静的,却有着失望和痛心。
秦父深吸一口气,缓缓的开口:“阿恬……”接着,就再没说下去。
可是秦恬却红了眼眶。
她不想哭,也没想让自己显得软弱,可是迎着那目光,那种,让人难以言喻的目光,她却委屈的想嚎啕大哭,最终,她忍不住流了眼泪,哽咽道:“阿爸,你是不是觉得我,我……”铁石心肠,自私自利,视人命为草芥,不配……做你的女儿……
“阿恬,我知道,你说的对。”秦父转头望向他们的小屋,窗里正对着餐桌,小男孩双手捧着牛奶,一口一口喝着,秦母手里拿着针线,正在替他缝补着袖口的裂痕。
“可是,阿恬啊……阿爸只是有些后悔,你小的时候,把你哥哥培养的太向往中国,显得他太不合群,所以一念之差,没有教你太多你该学的,我们的仁,义,道德……我们中国人的,该有的,那些……”
他说不下去了,而秦恬也听不下去了。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个巨石,一个叠着一个的压在她胸口,压得她喘不过起来,她真的快窒息了。
这比直接指着鼻子骂,还要让她难受。
她该怎么说?
再给她十次倒带的机会,她还是会这样说,这场谈话到最后,她还是会坚持她的立场,可是这个过程,太让人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