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呯!”
桌案被狠狠的拍移了位子,上面的东西晃了一下,一半的书简就这样落到了地上,紧随着那一声巨响,发出了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房间里的其他人见到这一幕,都屏气凝神,不敢说话,却又其实有着各自微妙的不同的反应。
一个看起来温文尔雅的公子垂着眸子,就好像这里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自成一个世界。一个身上带着些酒气、不过现在还没有喝酒眼睛亮晶晶的青年偷偷瞄了一眼被推了一把的书案,似乎想笑,却又努力憋住了笑容。还有一个年龄有些大却保养的很好的谋士,往角落里缩了缩,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而其他的谋士、将士则看起来都非常愤慨,这份愤慨里面,却又好像有份激动和振奋!
他们的注意力其实都放在书案前的那个身量有些矮的、却看起来非常威严的男人身上,这个男人就是他们的主公,曹操。此时此刻曹操正盯着桌子上的帛布,脸涨的通红,大口大口的喘息着。良久,他突然又踢了一下桌子,愤怒的说道:“欺人太甚!陈琳小儿欺人太甚!”
这一次刚刚勉强还在桌子上摇摇晃晃却没掉下去的杯子终究没有坚持住,滚落在了地上,发出了又一声的“呯”,并且洒落出了大半的酒水。看到这一幕,旁边的那个带着酒气的青年不知道到底是心疼酒还是心疼字迹晕染开的竹简,终究开口说话了:“主公勿怒,那陈琳写这一篇檄文,不就是为了激怒您吗?您若是生气,反而如了他的意了。”
听到这话,曹操扶着额头,依旧觉得气的不轻,额头突突的在疼,但却至少在表面上平复了心情。可是现在这篇文章已经不是重点了,他有些手抖的又看了一遍放在桌案上的帛布,终究这样痛心疾首的说了:“也就是说,我终究要和本初为敌了吗?”
这话一出,屋子里的氛围突然就沉寂了下去,就连那浑身酒气的青年也老老实实的不说话了。良久,那温文尔雅的公子忽然抬起了眸子,轻轻的说了一句:“不是主公想要和袁冀州为敌,而是袁冀州不打算放过主公。主公将他看作自己的年少好友,袁冀州可有将这少年情谊记在心中?”
这句话一出,屋里的氛围更加沉重了,曹操更是一脸的哀痛!不过虽然气氛沉重了起来,但因为有人起了个话头,大家反而都一句一句的开始了劝说:“主公重情义是好事,可是主公也要为追随主公的这些兵将们考虑啊!这一战必须打,不打不行啊!”
屋里的求战氛围特别的热烈,就好像他们的敌手不是那个占领了资源最好的四洲、兵马最雄壮浑厚的袁绍一样!在这样的氛围之中,曹操的神色虽然依旧沉痛,却好像也被激励了一样,慢慢的也变得坚毅了起来,说道:“没错!现在是本初不放过我,那就别怪我不顾少年情义了!他要打我们就打,难不成我们还怕了他们吗?”
屋里的氛围顿时更加的热烈了起来!将士各个都热情的请战!而看着大家这样的士气,曹操心中也充满了激情,觉得自己也不是不能和袁绍打上一场!
而这样的氛围也从这个屋子里传了出去,传到了外面,传到了军营,传遍了整个许都。大家似乎都知道,战争又要来临了。
……
“那又关朕什么事呢?朕又不会打仗,也不懂这些,这种事情就全部交给丞相就好啦!”
曹操刚刚到小皇帝的宫殿外时,就听到了这样一句不耐烦的话语。他顿时停住了脚步,听着紧随其后杨彪痛心疾首般的劝告,总算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是吗?那陈琳替袁绍对自己的檄文已经传遍天下,那些汉臣又不老实了,找小皇帝商量事情了?但是很可惜,小皇帝好像不领情呢。
听着小皇帝明明非常不感兴趣却又勉强压制着自己的脾气,勉强尊重老臣想要把他打发走的话语,曹操嘴角就忍不住的往上扬了扬。然后等他看到杨彪出来时,就见到这位曾经名扬天下、无人不尊的老臣佝偻着身体,整个人似乎老了不止十岁。
可是就算这样,这位老臣看到自己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怒目而视,仿佛想把自己杀了一样!然而杨彪越是这样,曹操的心情反而越是爽快!就连陈琳骂他导致他气的头疼的怒火都减轻了好多!只是可惜他没能和杨彪说上两句话,这位汉庭老臣瞪了他一眼之后,就脚步匆匆的离开,显然是见都不想见他了。
曹操耸了耸肩,不仅不在意反而心情越发愉悦了起来,然后终于走进了宫殿,见到了那让他在这混乱天下获得了特殊的地位的、他手中最特殊的那张牌——现任的皇帝刘协。
而看到他的时候,小皇帝的态度显然和对杨彪的态度完全不一样,热情多了!小皇帝招呼了一下身边的小太监,端起了一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就欢快的跑了过来,扬起了小脸眼睛亮晶晶的说道:“丞相你终于忙完了,终于有时间又来看朕啦!”
不愧是养优处尊的小皇帝,长的可真好,身上一点都没有风霜的痕迹,头发衣物都被打理的好好的,甚至脸上有着还未褪去的婴儿肥。小小的少年面若白玉,在满室的灯光之下灿灿生辉。尤其当他笑了起来,并且双眼亮晶晶的看着你时,简直就像什么可爱的小动物一样,让人不自觉就充满了怜惜。
小皇帝今年18岁,还差两年就应该行冠礼了,在普通人家也是可以撑起一个家的顶梁柱了。可是当小皇帝抬起头时,看见他那双清澈干净的眼睛,就能够明白他果然还是一个孩子,一个不知世事险恶的孩子。
也是,如果不是孩子的话,身为皇帝,怎么就不知道争权夺利呢?怎么会就这样毫无戒心的把权力放在自己这样一个有着私心的臣子手中呢?甚至一天到晚就只知道和宫里的小太监小宫女玩耍,这不是小孩子又是什么呢?
摊上这样一位小皇帝,那些汉朝廷的老臣还真是倒霉呀,可是对于曹操来说,却是有利极了。想到这里,就算是曹操都忍不住挤出了一个慈祥的笑容,然后对小皇帝说:“是的,我来看看陛下。马上就要打仗了,臣大概很久都不会见到陛下了吧?”
“哎?丞相你要离开许都吗?要离开很久吗?”小皇帝听到这话,忍不住大吃一惊!可是刚刚杨彪不是跟他讲了这事吗?换句话说,刚刚杨彪讲的事情,小皇帝果然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压根就没听进去吧?
曹操一边为杨彪感到悲哀,一边却又觉得这样正好。他很郑重的点了点头,说道:“没办法呀,臣要为陛下守住这天下才行。”
是为小皇帝守住这天下,还是为自己守住这天下呢?曹操面不改色的说着这话,一点都不心虚。而小皇帝听到这话,则看起来一下感动极了:“朕就知道丞相是一个忠臣,是朕大汉的忠臣!其他人说的话根本就不能信,如果不是因为丞相的话,朕现在还在饿肚子呢!”
听到这话,看到小皇帝天真的样子,哪怕是曹操都忍不住觉得心软了一点,同时觉得有些骄傲。是啊,其他人都觉得自己是囚禁了小皇帝,是一个权臣,可是怎么就没有想过如果没有他的话,小皇帝现在还在饿肚子呢?
是他!当初第一个站出来说要杀掉董卓,救出小皇帝的!是他!在小皇帝当初被围困缺粮之时,将之接到了许都,让其衣食不缺的!他明明是小皇帝的大恩人,是真正的大汉忠臣,怎么其他人就是觉得他是奸臣呢?
但幸运的是,小皇帝是一个知道感恩的好孩子,所以虽然最开始被满身血气杀进来的他吓了一跳,后来却一直都很依赖他。有时候他们的相处,真的就像真正的父子一样。
就比如说现在,小皇帝就眼泪汪汪的非常不舍的说道:“丞相一定要走吗?那好吧,朕才刚刚发现了一个鸡块做起来超好吃的方法,临走前丞相能够尝尝吗?超好吃哦!朕做好的第一时间就想给丞相尝尝了!”
“鸡块?”听见这话,曹操才把目光转移,移到了旁边端着一小碟食物的小太监身上。小太监看到他看过来,本能的有些退缩,但却只是怯弱的低着头,什么也没说。
曹操看了一眼这个小太监,对他的表现没说什么。胆小也好,胆小就不会对小皇帝说什么,把小皇帝给教坏。他只是又看向了盘子,然后看起来毫无戒心的拿起了一块里面的肉塞进了自己的嘴中,然后眼睛一亮:“果然很好吃,陛下是怎么做的呢?”
“好吃吧?”听到这话,小皇帝开心极了,笑的特别好看:“就是用朕之前做的那个铁锅炸的哦!放满满的油,一整锅的那种,然后把肉抹一点小麦磨成的粉放在里面炸,就做好了!是不是超好吃?朕特意挑了里脊肉来炸,这里的肉炸起来最嫩呢!”
用上回那个铁锅?然后放满一整锅的油?就是为了炸鸡肉吃?甚至鸡的其他部位都不吃,只挑里脊肉?曹操听了这话,嘴角忍不住狠狠的抽了一下,心疼极了!这到底是什么奢侈的做法?这果然只有小皇帝才能够想的出来啊!但他最终只是说:“陛下高兴就好,我这就为陛下提供一些油和鸡,让陛下每天都能够吃到炸鸡。”
现任的皇帝刘协确实在早年间饿过肚子,但是这些年来却非常的奢靡。不过这份奢靡却是一种上位者不知人间疾苦高高在上的天真,是一种被曹操特意养出来的何不食肉糜的天真。
刘协其实非常聪明,总是能够鼓捣出一些新玩意来,但如果只是鼓捣这些不实用的东西,那就没什么关系了。毕竟这些东西除了小皇帝本人以外,其他人也用不了。
其实小皇帝在民间被叫做“木匠皇帝”,当然这也是曹操故意放任流传出去的。小皇帝心思敏捷,却很贪玩,不仅不怎么喜欢学习经书典籍,还反而喜欢研究一些器物吃食。比如说炸鸡块,又比如说铁锅,还比如说一些乱七八糟的玩物,比如说什么两个轮子的车之类的。
据他所说,其实在他还是陈留王的时候他就喜欢这些东西了,却因为是皇室只能去学那些典籍,不能接触这些被认为是下贱平民才能做的东西。
可是曹操不一样,曹操没有制止他接触这些,也没有逼他学经书!所以小皇帝高兴极了!也因此特别喜欢曹操!就像所有喜欢纵容他玩的小孩子一样!
但其实对于曹操来说,这样的小皇帝才没有威胁呢!学什么经书?学了来跟他争权夺利吗?事实上最开始小皇帝找曹操要些铁的时候,曹操还是有些警惕的,可是谁知道小皇帝居然是想用这些铁来打一个锅呢?曹操一边心疼又一边很心安,就这样放任着小皇帝糟蹋东西!
他在试图养废小皇帝,一个“木匠皇帝”能够有什么用呢?能够真正的得到士林的尊重,获得天下人的认可吗?至少在曹操心中,其实对此是非常的不以为然的。可是曹操不希望小皇帝成为一个好皇帝,他只需要小皇帝是一个听话的皇帝就行。
而小皇帝现在就确实很听话,曹操觉得满意极了。在准备去对上袁绍之前,在要离开自己的大本营很久之前,曹操问自己手中这个最特殊的底牌道:“陛下,在许都待的如何?”
听到这个问题,有那么一瞬间,小皇帝脸上的神色很是奇妙。但紧接着,他就露出了他那标志性的纯真笑容,说道——
“此间乐,不思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