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面起了一处不为人注意的涟漪。归云与朱柰两位仙子像摊在大厅地上的两朵花,一朵海天霞中夹着蜜褐瞧着湖面,一朵红的盯着地上花盆里舒展的叶片,一个赛一个的放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经过方才天宫朝会的极度肃穆,在此处才能放松下来。
“归云你说,为什么天后今日也不曾来朝会?太子的脸色似乎也不怎么好。”
“……嗯……我也觉得有些蹊跷。即便是去昆仑仙山,这些时日天后天后也该回了,怎会一直不理朝政?至于濯苏太子,他平日里向来是挂着笑的,会不会是……”
“天后,步帝姬后尘?”
归云仙子现出司罚的威仪,一下子从地上坐了起来,提起衣裙倾过身,“这话你可不能与旁人道,如今是个什么情况,你还不清楚吗?”
“我……大抵是知道的。兰殿如今也鲜少出虚空,听说是君尊回来闭关,需要护法。这可是千年万年都未有一次的。”朱柰托腮,神游天外,不知在想些什么。“可是他明明是去搜集小濯惹的魂魄了呀,勤勤恳恳千万年,怎么就突然撒手不管了?
“千万年?自帝姬元神破碎,也不到万年……”
她们没瞧见的是,归云花栈的匾上有花草正抽芽,以远凡物的生长度藤蔓伸入湖中,沉沉地,捞起一个被先砍后烧从大河漂流,躯体破碎且面目全非的尸骨来。这尸骨唯一完整的,是他怀里一直珍藏的一根兰凰羽毛,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流光溢彩。
他的伤口一直在羽毛与归云花栈的灵力加持下缓慢地愈合,最先恢复的是内脏,然后是面容,四肢,头。草木精灵们在他身边围了一圈,七嘴八舌地议论——
“这不是上次被砍了头的那个人吗?仙子昨日还道不见他尸骨,今日便遇见了。”
“是呀是呀,他模样长开了,可是怎么还是这样倒霉?”
“我们要不要去告诉仙子,这人又死里逃生了?”
“还是不要吧,作册左尹还在里面,我可不敢打扰仙长。”
……
此人醒来只闻周围草木摇摆私语,记忆在脑子里澄了好几道,才知如何处境。衣不蔽体羞于启齿,在外吹了一刻钟的冷风,左右彳亍不敢贸然打扰,等里头两位仙子推窗赏景,便见一个浑身湿淋淋赤着胳膊大腿的男子呆立,手脚都不知搁在何处,在落霞湖光里分外显眼。朱柰惊叫一声转过身去,窗外人闻声转身,窘迫遮挡。而归云则先是一惊,随后目不斜视,将其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番,轻笑声,“卅喜仙君真是愈狼狈了。”她隔窗拂袖,江欢尽身上闪过一道檀色光,光散便有同色圆领袍,束墨色衣带,云纹白玉钩,锦靴波纹绣,阔裤轻薄,偶尔随着衣摆露出丝光来。
“多谢两位仙长相助。”江欢尽在窗框里的霞光湖水中躬身一礼,幞头垂脚滑在肩上,归云笑起来,教他一时看呆了,忘了起身。
“咳咳。”作册左尹向后退了一步,给那二位留出位置,“久仰卅喜仙君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青年才俊。”
江欢尽连忙摆手,“这身骨肉与样貌也并不是小仙的。”
“咱们这位仙君来这盘古大6,并不记载在冥府簿子里,一世换个样貌营生,难为你也能看出来,”归云招手向江欢尽,“进来说话。”
路过退散的小精灵们,迈进归云花栈的大门,便有一股春意。江欢尽虽然恢复了为仙的意识,但一杯新茶润喉暖身,恍惚不知人间几何,似乎平和三十五年的销骨岭战杀声犹在耳,可又不时闪过照雪城的风雪兼之东海的巨浪,他在天神安清宫与冥府玄渊切换的空档弓着不大争气的身子问——
“现在是什么时候?”
“酉时,仲秋,王寂酒之子称帝的第九年。”朱柰端盏吹了口气拨开微小浮茶,“昨日归云还叫我去作册尹中查一查你为何迟迟不来,今日你便来了。仙君可还记得这回是怎么死的?”
江欢尽停杯,“都已经,过了这么久啊……”他上一世做王丹梦,虽南柯一梦,可到底也是,身不由己。“他们到底还是被逼到了那一步。”
“你说的没错,”归云抬向四楼画屏,“若欲见全貌,不如去看看。”
卅喜仙君没有动。“就让他们留在那里吧。”他仔细回忆起来,“我这一世死得不大安详,容我缓缓罢。”
他就这么伏在案上,四楼骤起风雪,刮落牡丹叶瓣他也不动一动。小仙子会意,一左一右关上四楼严寒门窗,归云起身为他盖了件外跑,拂去他上牡丹落瓣,蹑手蹑脚地扯朱柰衣袖,“让他歇一会儿吧。”
四楼余寒的雪轻飘,极多落在朱柰切口整齐的翠玉缀珠半钗上,她突觉一阵阴冷,习惯地碰了下间,已是神游,原本两股的金钗玉坠只余一半冰凉,似是疑问,又似慨叹,“当年究竟是怎样的境况呢……”
伏案仙人已不能答,他呼吸平稳,随着茶气香浮进入一场故梦里。
梦的是月出平和二十九年冬,在陛下的默许下,他与醉之鹿韭联手乌岚里应外合将京畿方圆二百里最后一个世家势力拔除,与先前的杨家李家冯家一般,抄没家产,各户除家中十岁以下男子为宦,同龄女子入教坊,其余一律腰斩。偏远旁系也不能免罪,一律降为庶民,迁各地,两户不得相隔百里之内。
宁家人早知今日,反扑不成,刑场上的咒骂声比先前的几家还要响一些。昔日设计作践醉之丹梦的宁公子红着一双眼,眼看着家中人倒下去却不能即刻解脱的一双双不甘心的眼睛,尤是他的祖父,已上下分离,还在骂,“王家小儿!你如此当世阎王,必当有现世报!我咒你生不得爱!亲朋永离!……”他还想再喊什么,一块抹布堵住了他嘴,殷红洇透的寒光刀刃下,宁公子拼尽全力一扑,挡下祖父的第二刀,他还能感觉温热的液体没过脚背,释出最后几口气,“是孙儿不肖……”
王寂酒祖辈皆是月出人,以乌岚占卜为先,目能视鬼,当然怕报应,也怕诅咒。他将王团圆送养七空子,也不许这位先生参与政事,信神一般供着;他写了书信让易珍袀带回冥府,说明自己过了怕鬼的年纪,恐将业力沾染,更她难投胎;他将薄奚尾生的玉佩供在神龛中,日日祈福为其求长生——可是他筹谋百数载,失故友损亲信,如今官袍下满身是伤端坐此处,正是为了今日。总有一日,这里可能也是王家人的归宿。他思绪翻涌,可的面目与平日甚至没有什么不同,若不是桦竹悄悄握住他的手,他们不会现彼此都微微颤抖。但是坐得笔直,神色自若。
刑官背过身,不忍再看。刑台承不住的微凉的猩红,这红,是榨取了万千百姓滋养而成,一股股流淌聚集,滴答滴答落下。底下一圈的守卫已有初来的金吾卫止不住想要呕吐。更别提更外圈看热闹的百姓们。世家圈地自富、利益勾连,子弟遍布朝野,将皇权律法踩在脚下,视百姓作狗彘草芥,任意欺压,这般敲骨吸髓,这般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可民智未开,百姓不明自身之苦,只是觉得稀奇,因最近斩杀的王侯将相过多,也没那么稀奇。时不时有三三两两停下手上的活儿围上来笑骂几句,看得乏味又走。只有一个老翁,老眼昏花人,走路都要拄拐,听说上头死到了那位宁公子,随手挑起一块石头,对准他的头,狠狠地砸了下去,“你还我的乖孙女……”
那石头轻飘飘地滚到台上,没有砸中端起的宁公子,停在了太子脚下。
太子原本静坐,此刻俯下身,将沾了血的石子捡了起来,揣在怀里。鹿韭身边左丹梦右寂酒,隔着纱帘俯视人群。“拔掉宁家,我们的的功业,大抵已成了三分。”她说,“朝中文武皆缺,若要选拔,也要避开地方世家。虽不及杨李冯宁棘手,但有前车之鉴,他们难保不生异心。这些子弟一聚集,便前功尽弃了。”
“是。”醉之最是清楚这些,他应着话,蹲下身掏出帕子仔细为她擦去手上血迹,“可西边局势不稳,这几家一倒,军费有了,人却是缺的。”
若无天灾,愈逢战乱,便是不缺人的——但宁家一脉及朋党撤出,军中有卒但无将。如今高堂有朝廷但也是中空无人。醉之所谓远交近攻,背靠王家依次以断杨李冯宁四豪门,此举近乎自毁,稍有不慎,便是群起攻之。王家人之所以愿意倾全族之力,是因为看轻了王寂酒。他的确是在为太子夺权铺路,可王家人在保不住嫁入杨家的女儿时就该知道这不是一次普通的权利博弈,没有此消彼长,而是彻底的围猎。王家有什么例外呢?王寂酒王桦竹皆为族中儿女,可他们生来他们就是要毁掉昔日姓氏上践踏掠夺平民和脚下万万人血泪铸成的荣光。他们是深知光下阴影的人,那其中,冬无寒衣夏无歇,手足被针脚和锄头刺破,身躯饥累灵魂被缚,一代一代又一代,被剥夺,被碾碎。没有一个,完整的人。
醉之翻过鹿韭手掌,动作更轻柔,似羽毛般呵痒。他不似臣属,更似情郎。可偏偏他本人对此毫无察觉,抬看向鹿韭,眼神清亮而忠诚。
不是儿郎德行有亏,而是姑娘心中有意。
这一眼让鹿韭僵坐,“你,离孤远些。”揉皱了袖口,醉之还来抚平,捉住她指尖,起身侧耳,十分体贴,“殿下的手好冷,可是癸水来了?”鹿韭羞红脸,脚底下使劲踩了醉之的靴面,“孤已弱冠,卿该知分寸。”
丹梦瞧着他俩直摇头,不解其中暗流。蓦地见三支冷箭破风朝着贵人面门袭来,他暗道乌岚预言之准,眼疾手快拔剑断其二,余下一支力道尤足,只偏转方向朝着两王之间去,再去拦是来不及的。醉之背对箭羽,面朝鹿韭,躬身正要站直,耳听风声骚乱,眼前一阵黑——酒酒跌在桦桦怀里,桦桦空手抓住酒酒耳后三厘的飞箭。
“护驾!护驾!”
刑场里骚动起来,丹梦护在两人身前,感觉到微妙的气氛,此刻他也顾不了许多,招招不空,次次见血。地上和地下的尸体连成一片,乌血与黑云,差别甚微。
王寂酒所能见的,有着卅仙君元神的王丹梦都一齐见了。百年战乱,肥了宁家勋贵;人祸天灾,满了冯家口袋;薄纸高楼,固了李家十三别苑;褴褛残躯,隔在杨家门内。——各家联姻,利益钩联,层层相护,王家是其中佼佼者,也是月出最大的雾,如今扩张到最疯狂的灭亡边际,王丹梦没能看到它败落的结局。
他的梦境跳转到宁家倒台后的数月后,任命书来的时候他正奉命督造战船,北军的兄弟们瞧见那港口破船,一个叫叔安的小子实在忍不住,“这船莫说装炮台打仗,便是站个重一些的婆娘怕也是承不住。”一句话惹得兄弟们哄堂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