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皇叔见了我的贺礼,当场眼眶便红了,我之前鲜见他这样失态,他说什么悔不当初,我却也不知他悔些什么。”
行事前夜,酒酣间半梦半醒,顾九便与安鹭说了许多话,后来暮色深沉,枕在美人膝睡了过去。
晚来风急,风声尖锐,不知哪里吹来的一块石头,破了纸窗,冷风灌进来,吹醒了阿照。安鹭早已退下,独她一人在屋内。伏在她裙边的乌云豹瞧着她迷迷糊糊撑开伞,欲挡冷风。
薄奚尾生感觉到温度,唤她,“阿照。”
会说话的伞与眼前的场景令顾九睡衣全消。
那把刻着“尾生”二字的伞,从名字到声音无不深情,但当撑开伞,却见了一幅奇景。随着“喵呜”一声,自伞为中心扩散开一阵淡光,风声犹在耳,顾九一脚踏进光圈中。闻声而来的薛道微阻拦不及,也一道踏入。
桃仙正歇息,却被薛道微惊醒,不同肉眼凡胎,因神力溢出,幻形松动,昭福元神所见,除熠铉仍为乌云豹,其余器化二人皆为本相。
孟无湘静靠白壁,薄奚尾生半悬空中散神光,神光中映出顾最初的九小姐。暗控一切的乌云豹瞳孔圆亮,幽光,他问挂于壁上的佩剑,“你猜,阿照会何时拔剑?”
“前缘早定,神尊应当是瞧过的。”
伞中世界——或者说是神光中映刻的虚像中,正显现着原本的顾照卿所经历的。为了尽最大可能不更改阿照的命数,也因先前的日子并非敖曦生身陨之后魂魄转回经历,故而并没有出什么岔子。那缕龙魂,并不知自己已经度过两生,回到前世,面对同样的事情,做了同样的选择。虚像是从曦生落白渊为始,至绿洲拾狸奴为终的魂魄经历。前世顾照卿拾猫儿确有其事,那猫儿确是乌云豹,伞与剑也确有知晓过去未来只能,只是功能简单,约莫相当于用作占卜的龟壳,最大的变动便在此。前世这些都是机缘巧合之下,安庆学宫宫主乌虚舟所赠,而现世尚未得遇乌虚舟,此为变故一。
先前昭福附身薛道微,虽破时空,却不能自主,不能左右前事。而熠铉及薄奚与孟替代了原物,令原有事时间生变动,还让顾照卿看了一场虚像——以顾九小姐的聪颖,渐渐地看出一些门道。起先她只当是回忆之事,但总归有些细微之事不同——哥哥们每次出征的时日,阿薛每次隐身的方向,柳扶雪每次送饭的时辰,皇后姨母假笑的弧度,躲避追兵时大雪的深浅,甚至近来歌姬的曲目也不尽相同。尤其变化的,便是那只乌云豹以及与其同时出现的这两件器物。
“狸奴儿。”顾九唤。“我不想再看了。”
熠铉散着幽光的眸子看向她,“阿照。”
“你为什么,要来到我身边呢?”乌云豹动动耳朵,虚像画面戛然而止。“世人行止,皆有所图,或利或权或一时之快,”顾九抚它头毛,乌云豹又抖一抖耳朵,“你是想告诉我些什么呢。”
眼见狸奴儿蹭蹭她的手,昂起头凝望着她,熠铉实在无法回答。他并不担心若讲清前因后果难得阿照信任,但曦生在前,他不能让他前世今生都受困于此事。
同他一般想到曦生的,除却化作伞的薄奚尾生与一直不得橘子的孟无湘,还有与薛道微所有感知相通的桃仙昭福。方才虚像一出,昔日刻意模糊的记忆一并涌上,即便此刻是元神之态,他那本不存在的心,一阵隐隐作痛。睡道草木无情?回忆起阿泠之形灭,樱落之决绝,他不得不正视原本一心复仇的自己,是真的为挚友之陨灭而悲恸。他曾经怯懦地躲避这情谊,如今故土如昔,每一处生机都浸着白龙之骨血,岸边再无樱树,世上也再不会有一只小龙与他并肩而行,以性命相托。一滴泪迟来,落在他不存在的衣襟。
乌云豹挥挥爪子,窗纸复原。“阿照,天道有常。我能为你做的太少,但我会永远在你身边。”熠铉将爪子搁在她手上,道,“无论任何时候,你都可以相信我。”
一番云里雾里,顾九小姐仍不知它是何来头,所图为何。却闻猫儿又道,“我叫叶泫芝,我走过很多时空才找你。你我是旧时,只是你忘记了。”
“叶先生。”知道再问不出什么,顾九只低低地唤了一句。
“我在。”熠铉应她,偶尔的善心浮出,嘱咐道,“同我一处的剑与伞,乃人族所化,故而能言。”
“那这两位也是我不记得的旧时吗?”顾九谑言,不想果然如此。
“顾一笑不愧是昙城第一女公子。”孟无湘难得出声,自成个器物以来,他一直不大适应,如今接了话头,几乎暴露身份。“昙城第一女公子”这名头是后人冠之,昙城女公子榜上有贤亲王次女清华郡主苍国镇远王妃安钟君,顾太史幺女苍国皇后顾一笑,摄政圣明光长公主昙韫玉及其独女太平镇国丹书公主昙仙才,等等。顾一笑力压群芳,问鼎榜。
顾九怔了怔,望向宝剑,“昙城第一女公子?”
“在下孟无湘,一番胡言罢了,”孟无湘自知失言,顾左右而言他,“也不知何时能吃得上橘子。即便没有橘子,我仍是一柄防身利器。”
薄奚尾生学着孟无湘报了名字,若是本相,他必定是直摇头,“孟兄你前世必定是颗橘子树。”
身为一位尽职尽责的暗卫,薛道微一直身体紧绷,半挡在阿照身前,生怕出了什么意外。见顾九小姐有了笑意,略微放下心来。
顾照卿思路飞转,略微梳理了目前的状况。她转头问叶泫芝,“若我平时挡雨雪,这伞可会出现刚才那些景象?”
“我施法依你便是。”乌云豹小脑袋蹭一蹭阿照,暗中设了术法,眨了眨眼,“成了。”
“那这伞便撑在此处吧。”顾照卿向这三位行了个平礼,“那小女子以后便倚仗三位了。日后安定,一笑必定栽橘林以回相护之情。”
说回眼前,柳扶雪因索欢疲累,阿照并非全因叶先生的顽皮才惊醒,她心中有愧,本就睡得不安稳。
“叶先生,下面的人传来消息,朝中微澜,我想待我回去,应当是起大风时。”她看向薄奚尾生化成的伞,“自得见此处景象,我总是想要知道以后会生什么。若说伞可知过去,那应当不是我的过去。”她蹙眉,看向内间,“我心中总是不安,想看一看,最后的结局。”
这便是第二次开伞的缘故。
“尾生先生,我想看一看另一个我究竟走完了怎样的一生。”
那伞中的时间流转,永远地停在珚珩元年的初雪中,伞外人也有种人生路尽的解脱感。
“多谢尾生兄。此事不能再拖了。”她回身,将压在烛台的薄纸取出,尽抛在烛火中,转瞬成灰。“我顾家儿女,尽忠卫国,不畏生死。天命有道,我也有我的道。”
孟无湘觉得,也许近当宝剑出鞘时。若非如此,何故女儿心事,听风雪,画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