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没有在时间的流逝中变得模糊,相反,它愈发清晰起来,以至于到达纤毫毕现的程度,时明煦忘不了这些,他忘不了和时岑有关的一切。
起先他以为,回忆是哺育他的唯一营养。
当蓝色血液漫过膝盖后,他就想明白,拨开厚重的外壳,或许只有爱才能一遍遍描摹过骨骼,又告诫他不可遗忘。
而在血液淹没过时明煦头顶后,那片得以观测流转地的心脏外壁,也终于被撑得格外鼓而薄。
每割破一条血管,就会传来一颗眼球尖锐的嘶叫,流转地中喧嚣不止,粒子流的碰撞变得密集又可怖,空间无时无刻不在动荡。
水液中的动作变得迟缓又艰难,伴侣的遗骸漂浮在血海间。时明煦深深沉入蓝色汪洋,一遍又一遍。
能成功吗如果他最终割开那一小片外壁,这些血液,真的能流向三维吗?
时明煦给不出肯定的答案,但他除却继续,根本别无他法。
他已经渐渐无法感受到悲与喜,只在拥抱住残缺的白骨时,偶尔感到疲倦与满足。
血腥弥漫,周遭虚无又怪诞,惟有在看向遗骸时,时明煦才想起有关文明,城市和情感的、久远又模糊的一切。
他想起风雪,忽然很想要再看看乐园的春天。
于是,当最后一根主管被切断掉,时明煦艰难游曳至最薄的那片内壁时,它已经被撑至半透明状,像早春湖面的残冰。
冰雪啊,冰雪不是永恒的东西,它们迟早会融化掉,这世界很荒谬,无坚不摧的恰恰最柔软——离开当天,时明煦趴伏在时岑肩胛骨旁,产生了这个奇怪的想法。
“要结束了。”他默念着,就像他们曾经无数次用心声交流那样,“心脏破裂后,我们可能会被冲散。我或许会因此彻底破碎。又或许,我变成血液的一部分。”
胸口在隐隐作痛,绵密冰凉的血液让人很难睁开眼。血液封锁着他的鼻腔与喉管,整个空间,都像淹没于创世之初的汪洋。
然而时明煦不惧怕审判,也没有什么罪孽等待清洗。他只摩挲着湿润的骨骼,轻缓地呼唤着对方。
“时岑”
遗骸没有回答他。
时明煦原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可到了这种时候,他竟然还是会觉得难过。研究员眼尾蓄着一点淡蓝之外的潮湿,他亲吻了遗骸的颅顶,又吻对方棱棱的腕骨。
像时岑曾经亲吻他那样。
倏忽,时明煦抬起手臂,将时岑的腕骨也牵引过去,尖锐处扎向内壁。他刺得这样狠,可怖的血液终于冲毁岌岌可危的心脏,往昔残片卷啸而来,时明煦在深蓝色的涡流间,他还抱着时岑。
在这样浩瀚的维度间隙中,他或许连尘埃也算不上。
但那些奔涌的水液不一样,它们如此磅礴,甚至引发整个流转地的动荡,途经处发出可怖的巨响,像沉闷的雷。
恰恰是如此渺小的人类个体,亲手缔造这一切。
一人一骸骨,也随汪洋坠落下去,洪流迅速冲毁序泡,又吞噬掉眼球。周遭的一切都在横冲直撞,时明煦仍在下坠,白骨成为他无暇的翅膀。
就连最后的话语,也被搅碎在淋漓倾泻的蓝海中。
“如果可以”
“希望你我都能回到人间。”
落定
清晨六点,时明煦睁开眼。
意识回笼时他感受到一点流风,周遭似有沙沙声,轻微的木叶气息弥漫过来,周遭的一切终于隐约可见。
这是一处宽敞明亮的房间,时明煦并不陌生,但又实在久违。
他怎么会躺在医疗中心的病床上?
病房里只有他一个人,或许现在还太早。天刚蒙蒙亮,许多东西都看不清醒,时明煦只本能地往光源处望去。
——窗户开了半扇,婆娑着的植物就这样落到眼底。不密集,纤细的几条滕蔓,坠着小而薄的叶,叶间隐约透出柔和的驳光。
长时间不用的大脑变得锈钝又空茫,他连呼吸都还不甚顺畅,于是只好撑着脑袋坐起,眼睛久不见光后受到刺激,本能地微微眯起,但时明煦始终没有挪开过视线。
他像是看入了迷。
直至一个声音自门口传来,带着不加掩饰的惊喜。
“时明煦博士!”
时明煦这才回神,朝来人望去。
踏入病房的人,他也并不陌生——这是医疗中心的杜嘉。但杜嘉似乎变得稍成熟一些了,比起此前相遇时二十出头的模样,杜嘉身上的青年气质已经更甚。除却刚刚那一声惊呼外,他整体显得稳重,并很快联络了麦安珊。
在等待主治医生的过程中,时明煦勉强搞清了状况。
按照杜嘉的说法,他已经昏迷半年之久,而在此之前,他还从乐园消失了整整两年时间。直至兰斯在某处陷落地边缘的城市遗迹中发现了丧失意识的他,并将他带回乐园。
“兰斯怎么会去野外?”时明煦虚弱地问,“城防所”
“兰斯上校退出了城防所,转入外派调查团了。现任外派调查处主负责人。”杜嘉想了想,“嗯大概是两年前的事情,在那场金色雨季结束后。”
时明煦微微一怔:“金色雨季?”
“就是秋灾后发生的事情啦。”杜嘉坐过来——事实证明,他的成熟稳重中,或许有很大一部分都是伪装。一旦找到话题,他就又开始侃侃而谈。
如同两年半前,那个落雨的早晨一样,当晨光渐渐漫入房间时,时明煦终于勉强填补起错失的光阴。
两年半以前,九月温戈陨落所招致的暴雨与风雪,被定义为“秋灾”,它仅仅持续了一周,就带走十余万人的生命。外城遭遇大面积损毁,气温一度降至零下四五十,内城被迫开启防护罩,核心建筑与物资才勉强得以保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