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一场无休止境的雨季。
雨季究竟伊始于何日,安德烈已经忘记,但他仍清晰记得有关十九号房间的一切。
这处位于方舟十三层的住所很封闭,独属于他一个人。水珠沿窗面爬行时,雨季气息会被野外的风携带着,微微渗进房间里,带来混合菌类蕨类的潮湿回忆。
他就想起那只小蝾螈。
遇见蝾螈,是在陷落地中心,在凝滞的矿与石的骸骨间。
——那是他同温戈订立契约的第一十年,乐园朝夕流转,早已经成为很模糊的事情。
同他一起订立契约的还有伯格·比约克,温戈判定比约克的品质不如自己,因而早早将其放回乐园,却把自己留在陷落地。
极少时候,温戈会汲取一点他的血液。但大多时候,温戈都对他置之不理,安德烈成为唯一能够在陷落地中心活动的人类。
这里光线黯淡,清道夫搬运着骨骼和内脏碎块,流汞一般淌过他的脚踝。他也曾试图向外寻路,可惜,包裹陷落地的藤蔓像是某种智慧生物——每当安德烈靠近时,它们就游蛇一样滑过来,露出危险的、带毒的尖刺。
他常常觉得,陷落地像是某种巨型生物的遗骸。
他被刺抵到喉咙,于是只能退回来,陷落地中心水雾弥漫,无时无刻不在模糊时间边界。
有些雾珠被血污染成暗红,安德烈能嗅到其中的金属锈味。他曾出于好奇,短暂地探入迷雾,却在摸到半颗头骨时无措地蜷缩起五指。
他在浑浑噩噩中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有关凯恩斯的回忆充斥他,乐园内外城生活的重影渗透他,水雾捂得安德烈呼吸困难,他的肺变成一大块蓄水海绵,头脑却被迫保持长期清醒,安德烈咬住自己的舌尖,虚弱得只能呼吸了。
他沉浮在生与死的边界,直至一只小蝾螈咬到自己的指尖。
刚开始时,安德烈以为那是清道夫,他伸出另一只手去驱赶,没有俘获到四溢流体,却摸到一只柔软又滑腻的生物——安德烈惊得瞬间清醒,他低头去看,就这样对上一双圆溜溜的小眼。
小蝾螈被当场抓包,却没害怕或逃走,祂扒着安德烈的指缝,吮吸毛细血管间极少量的血液。
莫名的,安德烈没有再阻止祂。
小家伙的食量很有限,当祂翻着肚皮瘫躺时,安德烈才伸出两指,捏住祂的尾巴尖尖,轻声问:“你是不小心闯入这里的吗?”
小蝾螈当然没有答话,祂只用爪子蹬了蹬安德烈的指节,挠痒痒似的。随即,它摇摇脑袋,六根触须跟着晃荡。
“不是误入?”安德烈一怔,读懂了对方的意思,他搓搓自己破皮的食指,忽然想到某种可能性。
“你是温戈的同类么,小蝾螈。”安德烈想了想,“你和祂一样,都得靠吃人类的血液。。。。。。”
然而,出乎安德烈意料的——这次,一种奇怪的声波自小家伙口中发出,像早春黎明时草尖上拂过的风
。祂翻个了身,声波所向也随之拐了个小弯,听不懂的语言扑向安德烈。
过了一会儿,祂尝试张大嘴巴——安德烈垂眸间,隐约看见一只小小的、半透明的发声器,它在迅速卷涌成型,属于人类的语言磕磕绊绊。
“不是,血。”小家伙伸出前爪,扒拉安德烈的指甲,祂半透明的蹼撑得很薄,因急促而抖个不停,“你,矿。”
这下,后者隐隐听懂了——显然,眼前这只小家伙正是温戈的同类,或许是祂们种群中的一只幼年体。
安德烈将祂拎起来,放在手心:“你还没有长大吗?你很小。。。。。。你为什么是一只小蝾螈?”
他笑了笑:“我还以为,你会是一小团云那样的生物。”
毕竟温戈就是如此,哪怕契约已经缔结,安德烈也不清楚温戈的实体究竟为何。祂是翻涌的浓白色云雾,每次到来或离去,都足以遮天蔽日,安德烈只能看清祂蛇一般的单只竖瞳。
“我,身体,被清道夫!吃。。。。。。”小蝾螈很愤怒,六只触角都张开,话也说得乱七八糟,安德烈只能勉强听懂。
祂的意思似乎是,清道夫吃掉了祂刚刚成型的身体,意识体坠落到一只蝾螈身上——后者因为误入陷落地,刚在毒瘴间死去。
安德烈已经同温戈签订契约,明白意识体和身体能够在更高的维度中分离。他大概厘清了是怎么一回事,就戳戳小家伙的脑袋:“那你现在怎么办才好。。。。。。你叫什么名字?”
“沃瓦道斯。”小家伙丧气地垂着脑袋,尾巴尖尖甩来甩去,“没有身体。。。。。。回不去序间。没有成年,也没有矿。”
听上去好可怜。
安德烈目光温和,伸手点了点沃瓦道斯的蹼,试探性地问:“你想,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