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芒出門前,他說:「那我送送你吧。」
從樓下送到公交車站,從公交車站送到汽車站。
看夏芒所搭乘的大巴開走,還是不放心,買了只相差二十分鐘的另一班車,在路上打電話給老闆臨時請了一天假。
其實他知道99。9%不會出任何意外,但他就是不放心。
夏芒回到村子裡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見郁老師。
路上碰到村民,一見他就說:「衛家那個少爺到處找你,你這幾天去哪了啊?」
夏芒也不回答,而不是跟平時那樣,對誰都給笑臉,異常的冷淡。
郁老師看見他回來,也有點沒好氣:「還知道回來啊,再躲就沒學上了。」
夏芒不吭聲,閉上嘴,低頭看腳尖,像是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
這讓郁老師想起在衛峻風把夏芒帶到他們家來以前他對村子裡這個小孩的印象,很多人說夏芒這孩子身上髒,不可以讓他接近,這個髒不止是骯髒的髒,還有些神神叨叨的意味。那時候他見到的夏芒,總是髒兮兮的,蓬頭垢面,陰沉沉,不愛笑,跟他說話也不搭理你,給他吃的也不要,抱著從垃圾桶里撿來的掉了一顆眼珠子的破布娃娃在村子裡走來走去,對誰的眼神都充滿排斥,跟個小刺蝟似的,還是野生的那種,見人就躲,誰摸扎誰。
郁老師:「衛峻風跟你吵架了?他欺負你了?」
夏芒搖頭。
郁老師:「他今天回去了。」
夏芒點了下頭:「嗯。」
看夏芒這樣不配合的樣子,郁老師就覺得頭疼。果然,以他當老師的經驗來看,像夏芒這種看上去乖但是其實挺有主意的孩子要是出事了才是最可怕的。
夏芒不是因為無知而鬧事,相反,就是因為他有想法,當他決定好了,別人都無法改變,所以他不接受勸說。
郁老師再嘗試一次:「要是衛峻風欺負你了,你儘管跟爺爺說,你知道我是幫理不幫親的。爺爺給你撐腰。」
夏芒坐直了身子,把雙手都放在桌上,慢條斯理地說:「衛峻風怎麼可能欺負我呢?他是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了。也正是因為如此,所以我才不能見他。爺爺。我喜歡他。」
他想說對不起,哽住在喉頭。
對不起?為什麼要因為喜歡衛峻風就說對不起?他只是自己單方面地喜歡衛峻風也不行嗎?
郁老師有些意外,意外的不是夏芒喜歡衛峻風這件事,而是夏芒居然大大方方地把這件事說出來的事。
夏芒微微低下頭,窗戶照進來一束過於強烈的光束,把每一粒細小飛舞的浮塵都照得無比清晰,他連眨眼的動作都是那麼凝重與認真,長睫的影子莫名地孤獨落寞。夏芒很有自知之明地說:「像我這樣的人,不可能跟衛峻風在一起的。」
郁老師長長嘆氣。
他的雙手十指緊緊地絞在一塊兒,越絞越緊。
他面無表情,像個空殼,靜靜地說著:「我喜歡衛峻風,很喜歡很喜歡。
「在遇見他之前,世界上沒有人對我那麼好過,我怎麼能不喜歡他呢?這些日子以來我一直在想,說不定我可以裝成一無所知的樣子,就這樣享受著衛家對我的好,過上我夢寐以求的好日子。
「但是,果然還是不行。
「我就是一個怪物,爺爺,我已經無法改變這個認知了,沒有誰比我自己打從心底地厭惡我。」
郁老師打斷他的話:「你討厭自己幹什麼?」
夏芒抬眸:「我是雙性人。他們沒告訴你嗎?我以為他們已經告訴你了。爺爺,我天生就是個雙性人。」
郁老師錯愕。
夏芒笑了起來,笑得很悲傷:「他們沒有告訴你啊,所以,他們也覺得這是個應該隱瞞的秘密。」
其實打從一打開時他就不可能真的融入衛家,他心知肚明,但他太缺愛了,哪怕是只能得到一時半刻不切實的愛也好,他想體驗一下幸福的家是怎樣的。
問題太多了。
衛家要是真的要認他做乾兒子了,他那雙糟糕的父母會不會上門攀親帶故?他難道真的能撇乾淨?
和衛峻風讀一個學校,都是他不認識的人,省城的口音他都聽不懂,他一個異類在那裡,衛峻風能照顧他多久?
他可以心安理得地一直花衛家的錢嗎?他也做不到。衛家養孩子不是只給口飯,錢給的越多,他壓力越大,那是不屬於他的錢,他覺得自己就像個小偷騙子,在得到自己不屬於的錢,其實他根本不敢花,每天都要數兩遍,怕弄丟了。
走掉時全都還回去他反而覺得一身輕鬆了。
但最大的問題還是衛峻風。
他怎麼遏制自己越來越喜歡衛峻風呢?
「爺爺,他是世界上最好最善良的人,我希望他能得到最好的人生。」
像是把冰冷雪砂咽進喉嚨,在銳利地割破他的靈魂。
衛峻風是被愛著出生的,在愛里長大的,理應得到所有世界上所有的愛。
他自己呢?他沒關係。
反正本來應該沒有人愛他,就算再失去衛峻風對他的愛,重變成無人所愛的存在也無所謂,他能活下去。
「我不可以成為他的阻礙。」
不是「不想」,不是「不敢」,是「不可以」。
夏芒閉上雙眼,想到自己在書房門口聽見衛峻風說的話:「我不管他是什麼性別,要是他要做個女孩子,那我就跟他在國內結婚,要是他要做個男孩子,那我就跟他去國外領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