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豈不是又不行了?這馬上要過年……十三郎也是不容易。」
「他什麼不容易,他巴不得呢!聽說是為了個男人……」
「我在現場,讓我說!那可不是一般的男人,那是玉面崔郎,干白事行當,背白箱為人入殮的!一說本事可嚇人了!」
「那武家家主說的沒錯,沒誰家長輩願意看到小輩跟晦氣的人天天在一塊……」
「可生老病死,哪家沒有,人崔郎也沒錯啊,而且我聽說但凡他經手過的活兒,沒人不驚嘆佩服,不尊敬他的……」
接白事活兒的崔芄,正在為接的活兒善始善終。
案子雖然了了,厲正初遺體這邊實在冷清,他本就提前做過安排,一應消息都沒告訴過兒子親族,身邊就只有幾個老僕,老僕知道的事也有限,連小郎君現在具體的位置都不知道,需要各種輾轉才能尋到,就算尋到,兩個小郎君過來奔喪也來不及,下葬出殯只能簡辦。
這也是厲正初意料之中,且願意看到的。
可他不在意,世上有人會有意。
崔芄便又幫了忙。
小殮,大殮,納棺,出殯……
各種流程他很熟練,類似的事他不只做過一次。
多年前的最初,他跟在祖母身後,學她為人整理遺體的手法技術,待人的態度,若逝者有家屬操持,親人眷戀,他們便只做好自己的事,很快告退,給別人空間,若逝者因為一些原因沒有人操持,他們便會幫忙送行。
每個人在陽光下的最後一段路,都是很重要的。
天陰風鳴,吹起白幡輕動,像有人歸來,魂魄不肯輕離,眷戀的最後看一眼這世間。
身後的隊伍本來很短,後來越來越長,有很多不知名姓的長安人加入,自發送厲正初一程。
他們可能不太懂厲正初的行為,為什麼非得要死,可他們知道,這是一位好官,是真的從開始到最後,一直清正純直,風骨錚錚的君子。
如今青山埋骨,溪水環繞,深林悠悠,不知是不是這位大人想要的,但總歸,還算配他。
挖坑,置棺,填土,豎碑,燒祭……
整個過程很長,陪著的人從慢慢增加,到慢慢減少,到最後,沒剩下幾個人。
因崔芄帶頭治喪,發揮了很大作用,整個治喪隊伍,包括厲家下仆,都很聽他指令,他說走了太久有些累,讓大家先回去,他稍後會自行下山,所有人都不覺得有什麼,很有禮貌的告辭後,別把我離開。
他本也不必留這麼晚的,他只是想為一人行個方便。
「——還不出來?」
林影深處,走出一個窈窕身影,正是琴娘子。
「多謝崔郎。」
她走過來,肅正行禮。
厲正初出殯,她自然是想來送的,可身份不合適,非親非友,沒有任何可以明言的關係,身份也放不上檯面,可能厲正初本人並不會介意,但她很在意。
「謝你幫忙,允我來送他最後一程。」
「我也沒幫什麼,」只是予個小小方便,甚至算不上費心思,崔芄淺嘆,「你不願跟隨喪隊,其實也可以稍後再來,想必厲大人不會介意。」
「那怎麼會一樣呢?」
之後再來,就不能目睹他入土為安,不能在這最後的時間陪他了。
琴娘子走到墳前,點燃了香燭。
她向來是很漂亮的,桃花妝,織錦衣,紅蔻丹,眼兒媚,腰兒纖,指兒柔,是教坊司最聲名遠揚的伎人,人前出現時總是明媚閃耀,叫人無法忽視,可今日她素衣未妝,一頭青絲只簡單以木釵挽起,周身無一配飾,竟也清婉可人,如蘭在谷。
「我這兩年在練一古曲,壯闊蒼涼,有金戈之聲,有天下之幽,這曲子我很早前就會,只是一直彈不好,我知道他喜歡,卻從沒彈給他聽過,怕他失望,怕他不能盡興,我總想著以後還有機會,沒想到人和人的緣份,就能這麼淺。」
她指尖輕輕滑過墓碑,力道溫柔,聲音也溫柔:「……昨晚,我夢到他了。」
「我彈給他聽,他不說話,只是坐在桌邊,垂眸靜聽,偶有淺笑,我知道,他是在誇我……總算有一回,我的成長叫他滿意了。」
「就是還是那么正經,從不肯靠近我半步,臉色總是嚴肅,不肯多笑一笑,每每過來,都會擾了我的燭,若它跳動生氣。」
「我的燭跳動了五回,你說,他是不是來看了我五回?」
「他總是這樣討厭,看似無情,實則那般溫柔……叫人怎麼不越陷越深?」
琴娘子其實不需要崔芄回答,今日她也沒有落淚,隻眼底一片濕潤:「……那曲子不錯的,若崔郎願意,改日我撫給你聽,也請你品評一二。」
崔芄:「如此,是我的榮幸。」
「崔郎放心,你之擔憂我懂,你是個好人,心地也柔軟,你放心,我看的開,會繼續朝前走,看一看人間山河,品一品紅塵百味,叫那些沒機會的人嫉妒,只是……」
山風寒凜,她攏了攏衣衫,柳眉垂下:「只是大概這輩子,都忘不了這個冬天了。」
「大恩不言謝,崔郎日後有任何差遣,只管叫人知會一聲。」
琴娘子沒再說話,也沒離開的意思,崔芄看出她雖有悲痛,但狀態還可以,並無自毀傾向,便轉身離開,把空間留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