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氏淚流滿面,略粗糙的手收回來,鄭重的,深深的,朝崔芄行了個禮。
弟弟姜年則直接行了個孝家跪禮,眼淚默默流:「有勞先生。」
母子倆的請託中除了尊重,還有一絲小心翼翼的哀求。
姜管家知道是為什麼。灼娘子自高崖墜下而死,遭了不少罪,模樣著實有些可憐,尋常人看都不敢看,想要收拾好……怕也是有點難。
母子倆只是希望崔郎君不嫌棄,能好好待她。
崔芄扶起姜年:「某自會盡力,無需如此,帶路吧。」
姜管家心生佩服。
他這把年紀,人生百態見過不要太多,越是被人瞧不起,被罵被排擠的人,越容易自卑畏縮,久而久之,遇到人罵非但不敢反駁,還賠笑臉討好,一旦有機會得到人尊敬,被別人相求時,越是會倨傲,架子大,甚至陰陽怪氣加碼要高價,仿佛要把受過的委屈全部補償回來。
尤其白事行當里,極為常見。
崔郎君卻並沒有,別人謾罵歧視,他從容如常,別人禮遇尊敬,他同樣不飄,不卑不亢四個字說起來容易,幾人能真正做到?
遺體放在偏廳,幾步就到,姜年手指顫抖著,緩緩掀開了覆屍布。
逝者自高崖墜落,衣裙有大大小小的掛撕痕跡,沁滿血跡,左邊身子塌陷,顯然骨頭碎了,腰側一大片空白,露出白森森的骨頭,頭臉青紫,有摔撞的傷,也有被亂石劃出的口子,左頰皮肉被掛下去很大一塊,露出白骨牙床,不認真辨認,都看不出她是曾經笑容燦爛,明媚嬌人的妁娘子。
紅紅黑黑的血漬,黃黃粘粘的髒膩,亂糟糟快要不成人形的身體,普通人大概看一眼就會害怕,生理性胃部不適,逝者家人卻只覺得悲痛——
哪怕這個樣子,也是看一眼少一眼了。
姜管家不忍心的別過眼,替自家少爺圓融:「不知先生需要什麼?我這就安排。」
崔芄:「麻煩溫水,架凳,屏風。溫水盆放在架凳上,屏風——」
他看了眼房間布局,以手劃出一條線:「隔在此處,家屬若留下,只可在外側靜觀。」
他氣質疏淡,聲音也沒有刻意的溫柔,但關懷是溫柔的。
沒有嫌棄逝者樣子,沒為自己暗示索要任何東西,連屏風都是用來格擋親屬,以免母子倆更傷心難過……
姜管家活了一把年紀,從未見過這樣的入殮師,心生層層敬意,怎會不上心?不但立刻安排好了東西,還專門沏了壺好茶,放到崔郎君手邊。
崔芄看到了,但他現在並不渴,淨過手,逕直打開了自己的白箱子。
箱子小小一個,內有乾坤,有機關活扣,『咔嗒』一聲彈開,足足跳出了五層,什麼工具都有……姜管家一個都不認識。
可灼娘子的樣子實在……姜管家擔心崔郎君帶的東西不夠,畢竟沒來前,也不知道逝者到底是什麼樣子不是?
他也有些氣短,懦懦開口:「如有任何需要,先生皆可提來。」
「我用的就這些,不過……」崔芄想了想,偏頭看他,「灼娘子可有板子?」
板子,就是棺材,老年人到了一定年紀,會提前給自己置辦,沒聽說過哪個年輕娘子給自己提前買的,雖妁娘子二十五了也沒嫁人,可委實算不上年紀大。
姜管家猛的拍頭:「我這就去置辦!」
崔芄頜,指著灼娘子手上扯壞了的珠串:「妁娘子似乎很喜歡老山檀,若姜管事得空,不妨為她尋一尋。」
「是喜歡,那我順便往珠寶行去一趟。」
「順便備些酒吧,稍後會用到。」
「行!」
姜管家很快離開,崔芄束高袖子,開始幹活。
八折屏風很長,拉開後足以將偏廳分隔,又因淺紗質地,不至於看不到對面是否有人,卻也看不大清,只能看到影影綽綽身影。
崔郎君看著細腰身瘦,胳膊卻極有力量,需要翻動逝者時,也沒有叫人幫忙,從始至終神態穩極了,讓人不知不覺,一顆心也跟著靜下來。
崔芄看著灼娘子。逝者死狀,昨晚小管事並未詳細告知,許是來報信時也不知道,許是擔心說的太多,別人不敢接活,崔芄倒是不在意,只是說的若詳細一點,他可做更多準備。
逝者眼皮半睜未闔,最好不要用手去抹蓋,很可能過一會兒會又睜開,崔芄取出自製小棉棒,小心往上探入眼瞼,輕巧迅的往下一帶,眼睛就合上了。
左側身骨折嚴重,內臟破損,也沒了骨頭支撐,得做填塞支撐處理,還得顧及器官滲液,身上傷口,被灰塵髒污的部位得做清洗整理,還有最重要的臉上,左頰皮肉被刮擦掉,露出白骨牙床,得小心填塞,儘量與自身皮膚融合感佳,利於之後上妝。
還好他有自己研究調配的一種軟膠泥,半固體,延展性極強,利於塑形……
只是這個過程無比漫長。
屍體的氣味並不好聞,崔芄習慣了,倒也還好,家屬也一直不曾離開,擔心影響他,哭聲都壓抑著,不敢說話,似是承受不了這樣的突然離別。
不應該這樣的……不應該這樣。
靜默良久,屏風側傳來逝者弟弟姜年的聲音,很澀,很啞:「我姐姐……是自戕麼?」
崔芄手下動作未停,切出一小塊軟膠泥,延展開,小心貼到逝者臉上,捏揉出貼合逝者面部線條的形狀,認真調整:「為什麼這樣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