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梦里醒过来时,天已经亮了,秦愚把马车停在路边,他一个人去穿过林子去湖边的桥头打水。
无忧的目光掠过林影,看到他,在一片波光粼粼的湖光中,像一个陌生人,却是最亲密无间的人。
这边秦愚打好水,一回头,就看到无忧缓步走过来,立刻上前揽住了她。
“好漂亮的日出……”
他们面朝着东边,金黄的朝阳从林子尽头的海上初生,照那摇曳婆娑的枯叶冬树、凉洌潭水,雪后的天空一碧如洗,空气那样的澄澈,目光之中的一切都纯净至天宫碧落。
“就快到了。”秦愚也仰着头,笃定的望那日出,洒落的金子都铺在他眼底。
无忧眺望着远方,她似是犹豫了一下,对转身要带自己回去的秦愚说:“五郎是想带我去哪?”
“啊?”
无忧摇了摇头,就跟着他的步子回到了马车上。
路渐渐好走起来,路边的树林潭水变得稀疏,眼前多了行路的人,隔了几里路会有一个茶摊,袅袅的炊烟升入林子上空,他们离琅琊郡越来越近了。
琅琊郡在琅琊山下,依傍着天险,宛若与世隔绝,虽然是个小城郡,却也自给自足,仿佛全然与外界的战乱无关,和四分五裂的世界无关。
然而就在秦愚和无忧入城这天,城里官兵忽然下令每伍要有三壮年男子入军,每什要至少七人,进城时正好见到官府的人在一家一家的动员,先礼后兵,这是他们抓壮丁无比委婉的做法了。
比起吃了败仗的南方来说。
南川是每家每户必须出一名男子入军,如若不然女人也行。
这便惨无人道了,家里没有爹,没有娘,家还是什么家?!
可这是皇帝在病榻上怒冲冠时下的旨,是谁都不敢不从的旨。
“南方到底怎么了?”
“听说缥缈地打赢了南川,慕容氏如今不要苦海女,要决剑呢!上京天子,可是有决剑!能杀苦海女,拿了决剑,就能逼苦海女许愿啊!”
“真是……要是我,我也想要决剑啊!”
几个人神采奕奕眉飞色舞的高谈阔论,他们以逼迫挟持为乐趣,好像那决剑与孩童手里的拨浪鼓比,没什么大区别,全然不觉得,那刻薄的话里,戏谑着他人生死。
无忧拉着要作的秦愚,叫他和自己继续听下去。
“只是如今连雪鬼都占了北蛮,大津能有多安全?”
“肯定会南下的。”
后来几天,无忧都在客栈休息,秦愚白日里见不到人,晚上就搂着她睡觉,像是之前的无忧,舍不得撒手,好像撒开了,就再也触碰不到她了。不敢抱紧,怕她疼,怕她疼又不吭声。
“你怎么了?”无忧从秦愚的怀里醒过来,问他他也不回答,只是用一个格外令人心碎的目光凝望着无忧,然后说:“没什么。”
他们没有管外面乱成什么样子,秦愚带着无忧到了偏远的乡村里,用身上值钱的东西换了一间小屋,依旧是早出晚归,牵着一匹白马,无忧找不见他,就在屋门口等。
她知道秦愚一定是盘算着什么,不然为什么要把她带到这里?他也不交代,也不多说,每天问问无忧饿不饿,困不困,疼不疼,从不说怎么办,该去哪,如何做。
说明他拿定了主意,他从看到这两匹白马开始,就决定,无忧该去她能活下去,能以后都能看到夕阳朝霞的地方去!
乡村里的男人都被官兵带走了,无忧躲在地窖里,一天过去,没了动静才从地下费劲的爬出来,却看到邻家的妇人吊死在自家门梁上,下着小雪,村里狗嚎人哭的声音也络绎不绝。
这不是与世隔绝的琅琊郡,这是已经水深火热的人间。
无忧睡不着,就想着去把那妇人抬下来埋了,她还曾给她做过一顿饭,以为无忧有什么下不了床的病,无忧不能忘了恩情。
可刚走到门口,无忧就被吓得摔在地上。
妇人的孩子被剑挑死在门上,眼瞪着往路上看。
“小悠!”
秦愚正好回来,他从马上跳下来,扶起无忧,就问她白天官兵是不是来过。
无忧点点头,看着秦愚把妇人和孩子从刀口绳口解救下来,她坐在门槛上,看秦愚把母子俩埋在他们庭院里。
“你去哪里了?”
秦愚没有回答她。
“我问你身上海腥味很重,你去海上了?”
无忧站起身,勉强挪着关节酸痛的腿,走到已经停下手上的活计的秦愚身边:“你去海上干什么?”
“你说过,世人眼里沧海就是沧海,但海中央就是苦海,我想去看看,能不能……”他咽了口口水,好似鱼梗在喉,有些难以诉说。
“把你送回去,苦海女,待在苦海总能安全。”
“傻子……”无忧苦笑着伸手擦了秦愚额头上的薄汗:“苦海都往人间倒灌了。我现在就在苦海啊。”
秦愚的目光闪过一丝绝望,他埋着头,一把将无忧抱紧,他声音无比颤抖,无比疲惫,甚至有无忧从未听到过的啜泣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