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壮志未酬尺剑,故乡空隔万重山。”
张璁有时候会想,自己这一路走来,到底算不算实现了志向。
他也是年少成名,二十岁中了举人,在大明绝对称得上是前途无量。
青年的他志得意满,带着妻子来到京城,想要大展拳脚,然而接下来的次会试都落榜了。
不过此时也才十岁,刚至而立,尚且年富力强,很快在家人的鼓励下重振旗鼓。
那么是什么时候起自己开始恐慌的呢?
是第四次落榜时无意间在镜中现的几根白?
是第五次落榜时妻子失望的背影?
还是第六次落榜时隔壁同乡的怜悯?
第七次放榜前,叔父去世了,自己父母早亡,全赖叔父将养他大,可他却连为其送终都做不到,每逢深夜想起,都不禁痛哭流泪,悔恨不已。
然而不出所料,这次他依旧没考上了。
这个时候,自己已经四十二岁了。
历经两朝,从二十到四十二,他将人生最美好的时光都用在科举上,当年的人人追捧逐渐变为门可罗雀,他觉得累了。自己没有这个命,就这样吧……
京城纸贵,妻子操持家中够辛苦了,儿子也找个好些的书院读书,去朝廷补录个小吏,好歹有些微薄俸禄糊口。年少时出将入相的梦就当从未有过,只要能浑浑噩噩地过下去……
张璁已经走到吏部门口,可那只脚却怎么也迈不过去。
他又想起这几十年游学路上见到的流民遍地,想起奸贼刘瑾干政时的愤慨,以及对朝局动乱的忧心。
人往往越清醒就越痛苦。
张璁无疑是清醒的,所以他看到的、听到的不义经常会压在心头,让他每每喘不过气来。
转过身,他第八次参加了会试。
结果,已经四十六岁的他终于考上了。
鹿鸣宴上,整个恩科一甲二甲的进士齐聚于此,状元榜眼探花皆出身名门,风华正茂。而成绩倒数又垂垂老矣的他有些茫然地坐在末尾,与周围几个状况相似的堆在一起,好像几颗放久了的芥菜,蔫头耷脑,浑身冒着寒酸气。
张璁张了张嘴,想要与他们说几句话,结果也不知是因为自卑还是互相嫌弃,总之没有收到任何回应。
叹了口气,张璁刚要回到座位上,突然注意到角落一位秀美女冠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愣了片刻,便明白对方的身份。
传言君从安6带来一王府供奉,整日形影不离,极为受宠幸,这次鹿鸣宴以“辞旧顺度,诸事呈祥”的名义跟着。如此行径,礼部自然全力反对,直言进士们供奉孔圣人,哪有道士赐福的道理。
不过大家由于最近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与皇帝闹得很僵,这么点小事,最终还退让了。
一甲二甲进士日后前途无量,少说也是七品官员,自然不愿意在仕途开始的时候就沾上污点,得罪朝廷大臣不说,日后还指不定落下一个“佞臣”的骂名,所以只假装看不见她。
五月的京城还是稍微有些凉的,女道士就穿了件单衣,于背阴下经风吹打,显得有些楚楚可怜。
张璁长女比她小不了几岁,一时间心里也不太好受,于是上前指着远处道:“那边阳光好些,道长你要不过去站着,等下没人我为道长倒两杯水酒暖暖。”
女道士似乎有些惊讶,挑眉看了他一眼,旋即摇摇头,“贫道就站这儿挺好的,风水好,吸天地之精华。”
张璁无语,这都什么跟什么,于是索性不去管她。女道士找来个内侍,小声说了些什么,然后主动追了上去。
“这位,额、进士老爷,多谢关心。贫道冼如星,还没请教你尊姓大名?”
张璁微微颔,一板一眼地报上自己的名字。
冼如星思维敏捷,有个梯子就能向上爬,于是两人之后聊了几句,算是搭上话。不过两句,便将张璁生平打听得差不多,心中有了计较,遂开口道:“说来也是惭愧,贫道蒙圣恩来着鹿鸣宴办事儿,结果旁人都对我避之不及,唯有张君伸出援手,贫道在此谢过了。”
张璁正色道:“‘见义不为,无勇也。’若只是因为担心舆论就违背圣人之意,那我岂不是白读了这几十载书。”
之后又安慰冼如星道:“虽然朝堂上对道长略有微词,但纵观你入京后行径,并未有丝毫逾制之举,只要俯仰无愧,闲言碎语不必放在心上。”……
之后又安慰冼如星道:“虽然朝堂上对道长略有微词,但纵观你入京后行径,并未有丝毫逾制之举,只要俯仰无愧,闲言碎语不必放在心上。”
冼如星微微一笑,点头称是,又说了几句,感觉待时机成熟,方才道:“难得今日与张君如此投机,实不相瞒,最近万岁命贫道主持重修朝天、显灵、灵济宫,如今尚且缺个写绿章的,我见张君才高八斗,不知能否执?”
所谓“绿章”又叫“青辞”,乃是道教逢年过节时向苍天致敬的词,要求形式工整,用词华丽,主要是祈福的作用。正史上的嘉靖十分热衷此物,底下一杆臣子都是写青辞的高手。
冼如星的意思已经很明白,自己现在虽然有皇帝的信任,但身边无人可用,所以对张璁提出招揽之意,而张璁只要答应,很可能从一个二甲进士直接晋升天子宠臣,有大把面圣的机会,是个人都要动心。
然而听闻此事,张璁却皱了皱眉,严肃道:“我知道长心意,在此先行谢过,不过如今国库空虚,传闻青州王堂起义闹得轰轰烈烈,朝廷还要平叛。倘若修缮宫,又是几百万白银搭进去,道长既然简在帝心,那更应规劝陛下,莫要行那‘不问苍生问鬼神’之事啊!”
冼如星没想到对方会如此回答,不由愣住了,半晌,对着他行了一礼,“张君至高至洁,贫道受教了,修宫一事我会再与陛下商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