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胡彦拍着腰间黑绶,连连摇头。“做主的不是我们,咱们实话实话,听巡检招呼便是。”
一众十余名锦衣巡骑齐齐起身,便随着胡彦走入雨中,向北而行。
倒是张行,跟着众人顺着坊内十字街走了七八步,忽然扯着秦宝止步:“胡大哥!我去问下这几家店里的杂货存量,让秦宝跟着我护卫一二,马上就过去。”
胡彦驻足回望,明显一愣,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还是微微一颔:“你心里晓得利害就好,千万别落单。”
说完,便带着有些茫然的其他巡骑继续北走,钱唐一度犹豫,但瞥了眼北面后,也还是直接向北去了。
此时,张行早已经拽着秦宝进了道旁的一家粮店。
坊市制度,每一坊都有坊墙,内中有十字街道与棋盘一般的巷子,坊与坊之间只有在白日特定时间可以相互通过坊门交流,这种情况下,内部商业就必须完备,一般而言,必须要有米粮、酱醋、茶盐、炭薪、布帛等货物出售,也普遍集中在坊内十字街口左近。
这其中,米店算是最常见的一类,而且片刻不能停歇,此刻便是下着雨,也有人在排队的。
看到两名锦衣武士忽然闯入,店家与顾客全都吓了一大跳,若非是二人挡住门槛去路,怕是店内人就此逃窜都有可能。
“掌柜的莫慌,我只来问一件事,你家店中此时有多少存粮?”张行开门见山。
“一、一百八、八十石。”一身布衣的店家依然不免紧张。“各色米面杂粮一百八十石……两位官人问这个干什么?”
“怎么有点少?”秦宝到底是个内秀的,虽然不知道张行为什么要问这些,但还是立即察觉到异样。“你们坊里多少家粮店?”
“大约七八家?”店家依然摸不着头脑。
“还是太少吧……”秦宝果然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大嫂,你拎着这个布袋能装多少米?”张行忽然看向了一旁买米的顾客。
“回禀官人,能、能装四斗。”背着孩子,布衣木钗的妇女小心来对。
“那你这次要买几斗?”张行面无表情,继续追问。
而秦宝已经醒悟了,立即瞪大眼睛来看。
“一、一斗……”妇女愈加惊惶。“我只带了十五钱,也只有十五钱。”
秦宝立即去摸怀里。
“走!”
张行一声呵斥,恰如之前胡彦忽然怒呵斥李清臣一般,却是率先走入雨幕。
秦宝来不及多想,钱自然也来不及给,便低头跟上。
而二人刚一出来,就有两名立在外面的赤膊大汉冷哼一声,直接转入店中盘问,张行也依然不理,只是低头与秦宝疾行,迅追上胡彦一行人,然后出嘉庆坊,上城墙,转入那个位于嘉庆、嘉靖二坊正中的南城城墙上的塔楼。
这里是白有思所领靖安台中镇抚司直属第二巡组此番追索钦犯的临时据点。
一行人转入塔楼,白有思与另一队人早已经等在这里,正在中间的火堆旁相侯,两队人见面,立即对起了两个坊的情况。
张行没有去插嘴,也没有去烤火的意思,而是扶着刀踱步到塔楼向北开的窗前,直接趴在了窗口,望着被夏雨笼罩的东都城呆。
倒是秦宝,挤到了火堆旁。
过了一阵子,双方对照情报完毕,都觉得犯难,场面也一时尴尬了下来。
而这时,回头看了几次张行都没得到回应的秦宝也终于涨红着脸开了口:“巡检、副巡检,我也有话说……我刚刚跟张三哥一起去查验了嘉庆坊的米店,现这边不比北面诸坊,坊内店家存货很少……”
“只是几个店家,记住几个脸,稍微看顾一二,许他们去日常进货便是。”李清臣脱口而对。“不耽误搜检即刻。”
“何止是店。”秦宝咽了口气,继续正色看着白有思与胡彦来讲。“这里的老实住户,家里也都没有存货,须得没几日便自己去买……我跟张三哥撞上一个大嫂,背着孩子,竟只买一斗米。”
“不是……”
胡彦已经有些躲闪低头了,白有思也面色阴沉了下来,钱唐和几个老成的巡骑更是仰头微微叹气,李清臣居然还是不懂。“我们放店家去进货,让这些住户在坊内买东西,不就行了吗?”
“李十二,你到底懂不懂?店家之所以存货少,是因为本钱小、店里钱少,一次只能进那些杂货;住户家里之所以没有存货,也是因为他们家中并无分文,出去往天街或者洛水那边做一日短工,才有第二日或第三日的米粮……”秦宝终于有些怒了。“只放店家进货,不让这些穷人去做工赚钱,他们哪来的前买米粮杂货?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不是什么谚语,是实话!就嘉靖和嘉庆这两个坊,若是全部封上,大举锁拿,三五日一断炊,七八日便能饿死人了!”
李清臣从未被秦宝这般当众呵斥过,但对方说的道理简单易懂,一时也辩驳不得,居然就此讪讪。
白有思瞥了一眼背对众人看雨的张行,但后者一声不吭,纹丝不动,无奈之下,这位女巡检也显得有些狼狈:
“南城的穷坊不止是嘉庆、嘉庆二坊吧?其他坊会怎么做?”
“能怎么做?”钱唐看着自家巡检这般狼狈,也是心疼的不得了,立即压低声音来对。“巡检……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实际上就是,这东都城号称天下善之地,但每年下雪城南都会冻死人,光是这般下雨也常常死人……彼时,可有人想着护佑一二吗?咱们这次是摊到头上了,才觉得脏了手……而其他坊,怕是什么都不会顾忌。”
“总得硬着头皮干!”半晌,还是胡彦艰难出声,做了推动。“这不是开玩笑……陛下一怒,连白侍郎都直接进了大狱,层层压下来,我们这种人若是被抓到了明显的不好,只怕来个斩立决也是寻常……嘉庆、嘉靖两坊,暗道、水道暂时不管,先不深入,先封住四门、坊墙,过一趟十字街,然后按顺序,扫荡街巷,总要给上头一个交代。”
众人一起去看白有思,白有思半日没有言语,但终于还是低头:
“有件事情没跟你们说,今日下午,不晓得是紫微宫直接出中旨,还是南衙诸公请的令旨,反正是下了令,凡此番逃犯有牵扯杨慎案者,以死囚论,杀无赦,直系亲眷一并株连,就地格杀、抄没家资……换言之,北面已经开始大举杀人了。”
“都是当差,我们也是无奈。”胡彦听到这里,愈沮丧,也愈语气急促起来。“咱们清查的快一些、辛苦一些、严谨一些,才是最好的应对……巡检,且下令吧!上头给的军令就是封坊搜检!”
白有思长呼了一口气,便要来喊张行。
孰料,张行此时居然主动回头相顾:“如此说来,便是巡检与胡大哥也没有好法子了?”
“不错。”
胡彦抬眼看了一下对方,他对这个当日千里背尸的年轻人是有非常深刻印象的,所以倒也称得上尊重。“张三郎,你有吗?”
“我有上下两策!”张行扶刀团团拱手,正色对道。“不知道可行还是不可行?还请两位巡检与诸位兄弟参详。”
“大家一根绳上的蚱蜢。”钱唐抢在白有思之前迫切催促。“说来,只要能解大家困厄,我们对你只有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