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请凝秋代为告假后,慕烟人在庑房枯坐许久,总觉心上坠沉沉的,昨夜她像是梦到许多零散破碎的片段,尽管此刻全不记得,但它们却似都压在她的心头,不仅使她心坠重得难受,渐渐竟觉室内也似有些透不过气来。
就出门去透透气,慕烟走没多久后,遇着了太监进忠,知进忠是要送药材给永宁郡王,微默须臾,说道:“我替你去送吧,左右我现下无事。”
进忠因受师傅提点,知姜烟雨在圣上那里与别不同,听她主动要担差事,也没拒绝,就道谢着将药材转交给了她。原正告假的慕烟就执着令牌、提着药箱,一路出了皇宫。
那令牌只能出宫而不能出皇城,慕烟无法到民间药铺秘购砒|霜,就依着路径,走到了永宁郡王所居的重明宫。重明宫是皇城内原属于启朝天子的一处园苑,因独孤太后疼爱孙儿,永宁郡王在父皇驾崩后未开府另住,而是在祖母恩典与皇叔恩准下住在此处。
因是天子赐物,慕烟道明来意后,重明宫人客气引她入内。慕烟提着药箱走至濯缨馆中时,见萧珏正坐在临水的窗下榻上,外袍半解,敞着一条手臂,旁有一小太监要为他上药。
萧珏抬眼见是她,微微一怔,就披衣站起身来。慕烟眸光悄掠过他手臂上的青紫伤痕,垂下眼帘,如仪奉上药箱,说是圣上所赐,萧珏按仪谢恩后,令宫人将药材好生收好,他与她便就相对着,而一时无话可说,只听窗外风吹池水,涟涟碧波轻逐,清凌凌如碎玉流珠。
明知该走了,既因她现下的宫女身份,也因她已被世事埋葬的身份,步子却似钉在地上动弹不得。慕烟终是轻声说道:“昨夜幸得殿下相护,奴婢还未向殿下道谢。”
萧珏道:“不必道谢,只是小事而已。”他这样平静地说着,心却悄悄地跃动着,一如昨夜将她搂护在怀里时,他那静寂多年的心,竟在将她拥在怀里的那一刻,怦然跳动起来。他对那怦然并不陌生,只是那已是在多年前女孩说要与他“比翼双飞”时,而后便沉寂在生死相隔的时光里,却在昨夜又如蝶翼轻轻扬起。
萧珏不明所以,只知他半点不悔昨夜为她受伤,此刻见她,心中亦似有蝶翼轻轻飞舞。但他不清晰明了自己心境,也不知要如何言语,正不知要说什么时,见少女低声说道:“奴婢愿为殿下敷药。”她说:“殿下为奴婢受伤,奴婢无以为报,只能以此略尽心意。”
萧珏道“好”,复在窗边坐下,看少女从秉良手里接过药膏和银签子,仔细挑了一点玉白的消肿药膏,小心翼翼抹在他手臂上的青紫处。他静静地看着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姜烟雨。”少女嗓音轻轻的,似春夜里一片花瓣悄然飘落枝头。
“是濛濛烟雨之意?”萧珏再问道。
见少女点头,萧珏心中更泛起些不知名的心绪,为着与记忆里相同的一个“烟”字。他此时凝看她眉眼面庞,也不知是她真的与故人容貌有几分相似,还是他心中心结作祟的缘故,越看她越觉似是故人长大后在他眼前,似乎他轻唤她“阿烟”,她就会抬起头来,盈盈笑看向他。
她已为他小心敷好药膏,动作轻柔地为他缓缓放下衣袖,又以一个仿佛拥抱的动作,伸手为他将外袍拢好。而后她垂着眼朝他微微一福,似乎就要如仪离开,萧珏心中生出不想她走的念头,这念头刚一浮起,就似藤蔓迅速在他心底扎根缠结,他迫切地想留下她,就寻话拦截她将要道出的离别之语,唇齿一张道:“在到皇叔身边侍奉前,你是哪里的宫人?”
她暂咽下未道出的“奴婢告退”,先回答说:“奴婢原在花房劳作。”
萧珏定一定神,说道:“孤很喜欢绿梅花,可是这时节绿梅快落尽了,你既曾侍弄花草,可知有什么法子,可以延长花期吗?”
她抬眸看向他,“没有法子”,窗外一池涟漪无奈随风轻漾,水光摇映得她眸光仿佛湿润,而她嗓音平淡如冰,静静地说道,“殿下,花开花落自有时。”
她终是离去了,萧珏隔窗见她身影远去,行走间柔软衫裙轻曳着池畔水光,似风在依依挽留。萧珏忽想起与女孩的最后一次相见,那一日,女孩只以为是平常的一天,明天还可继续与他嬉戏玩闹,不知她父皇对萧氏潜藏的杀心,亦不知他是夜就要秘密逃离,在临别前约他明日一起堆雪人玩。
她说:“已经说好了,明天不能拿功课推脱的,我等着你来。”
他嗫嚅着无法承诺,看她蹦跳着身影走远,想明日虽不能相见,但这一生还会有机会再见的,却没想到那欢笑着离去的动人身影,是她留在他记忆里的最后一瞬间,那一眼,就是今生的永别。
眼前,少女的身影也已越走越远,再转一道廊桥,就不可见了。萧珏望着少女越发远去的身影,心中忽涌起一种不能再放手的冲动,那样声势浩大的感情,不知从何而来,但如狂澜冲涌在他心头,使他一时竟忍不住想,如果情势不允许他孤独一生,如果他必须要与一女子一生为伴的话,那那个人可以是她,似乎可以是她。
因在重明宫为萧珏上药,多耽搁了一些时间,慕烟回到宫中时,比告假的时辰晚了一刻钟。她来不及找些吃食充当午食,就匆匆去清晏殿上值,走至殿门前时,见总管周守恩瞥了她一眼,眸光似有些意味不明。
没来得及深思分辨,慕烟就听周总管吩
咐道:“陛下正歇午觉,你进去小心伺候着吧。”
皇帝歇午觉时,殿内当值宫人所需做的,不过就是候在帐外听差,在皇帝醒后及时通知司盥洗更衣的内官们,进来伺候皇帝起身而已。慕烟按仪答应了一声,就轻步走入清晏殿中。
慕烟以为皇帝已经睡着,几无声息地往寝殿深处走时,不禁在心中想,如果殿内只她一人伺候,此刻不正是刺杀良机,只是不知皇帝睡眠是深是浅,只可惜她身上并没有藏着趁手利器。
边胡乱思索着,边将通往龙榻的垂帘撩开一角时,慕烟却见皇帝并没有睡着,就倚着榻,眸光炯炯地落在她面上。慕烟虽在皇帝身边伺候有段时日了,但因御前规矩,她甚少抬头看皇帝,遑论直视,一惊下忙低下眼帘。
倚着榻的皇帝,面无表情地望着帘边熟悉的少女身影,心中有股不平的躁郁之气,既不知从何而来,又不知如何却除。
午膳时他见她没来当值,想她性子胆怯,应不敢不守规矩,之所以没来或是病了,再想之前周守恩说她夜里惊悸落泪,不由有些后悔下朝后为突然生出的念头没让季远去瞧她时,转瞬他就听太监回报,她不是病得没能来伺候他,而是跑去给韫玉送药去了,霎时一股躁郁不平之气陡然激起在他心头,直到此刻亦未能平息。
“朕听说,你去给永宁郡王送药了?”皇帝声音淡得不能再淡。
“是”,慕烟低着头说道,“奴婢感激郡王殿下舍身相护,但昨夜因心中惊惶,忘了当面谢殿下恩泽,遂在今日请进忠公公将送药材的差事交给奴婢,顺道去重明宫谢殿下恩典。”
皇帝听她如此说,下意识就想解释自己昨夜之所以没能及时护她,是因当时正专心为她挑选簪花,而晚了萧珏一步。这些话他自是未说出口就咽了下去,皇帝沉默片刻,看着少女道:“永宁郡王向来待下仁善,昨夜见旁人有难也会相护,你不必放在心上。”
慕烟是御前宫人,不管皇帝说什么都只能明面上顺从,就“是”了一声。然而皇帝听她说“是”,心中躁郁不平之气却似越发浓了,为自己不知为何要同她说这么一句。
皇帝感觉到自己在拗着别扭劲儿,但也不知为何别扭,具体在别扭什么,只知是与眼前这少女有关,与他当成小兔子养着玩的少女有关。他感觉心中絮乱,纷杂念头牵缠如是一团绣线,然而他找不到扯开的线头,就解不开心中的迷思。
就只知是与她有关,皇帝就朝她微摆手道:“你下去吧,换个人进来伺候。”
这是慕烟自到皇帝身边侍奉以来,第一次听皇帝如此吩咐,她心中微惊,却也不能问缘由,就应声退了出去。殿外周总管见她退出来时,望她的目光越发幽沉,似是明了她为何被圣上屏退殿外,但也不屑同她一小宫女多说什么。
在周守恩看来,宫女姜烟雨是失宠了,但就如他起先就不十分明白姜烟雨为何可得圣上另眼相待,现下他也不十分明白圣上为何要冷待姜烟雨,只想或许是与永宁郡王有关。
虽然日常圣上待永宁郡王颇为亲近,叔侄间似是毫无嫌隙的,但皇家的亲情本就值得推敲,圣上与永宁郡王之间又隔着启朝皇位和太宗之死,他们叔侄二人究竟如何看待对方,只有他们本人才最清楚,旁人所见,不过是管中窥豹,不过是他们想让别人看到的而已。
姜烟雨身为圣上的宫人,却似与永宁郡王有所牵连,这或许就是她失去圣心的缘由,周守恩对这猜测没有十足把握,但肉眼见接下来多日,圣上待姜烟雨确实是淡了。从前圣上一时不见姜烟雨,就会找个由头令其到身边伺候,而现在的姜烟雨对圣上来说可有可无,姜烟雨似与御前任何一名宫女没有半点区别。
转眼八|九日过去,周守恩眼中所见都是如此,这一日是太后寿辰,宫中大办宴会,永宁郡王入宫为皇祖母贺寿前,先至紫宸宫觐见皇叔,叔侄二人在窗下说话时,恰是姜烟雨当值,她端茶入内,圣上瞥她一眼,眸光再似是无意地掠一眼永宁郡王,就道:“下去。”
小花朝那夜,慕烟还曾觉她与皇帝之间种种似是太过巧合,而这八|九日下来,她早知是自己多想了。只是她想行刺皇帝,就必得能够常常近身侍奉,于是这些时日,她做事越发勤勉恭谨,然而皇帝依然不常用她,就似此刻,动不动就令她退下。
慕烟无奈,只得应声退出清晏殿。萧珏边端起茶,边悄看少女离去的身影,在少女完全远去、悄将眸光收回时,却见皇叔正看着他,微一怔道:“她……她似乎是侄儿在小花朝夜救的那名宫女。”
皇叔笑看着他道:“你还记得。”饮一口茶,皇叔又笑着道:“不过是一宫女罢了,如何值得你以身犯险,好在那夜是轻竹架子,若是木梁砸下,你真伤筋动骨了,母后不得揭朕一层皮。”
萧珏诚恳道:“虽只是宫女,但人皆是父母生养,侄儿当时正在旁边,见到却不出手相助,有违圣人教诲。”
却听皇叔淡淡说道:“一奴婢罢了,做事得力则使使,反之则弃如敝履,有何值得挂心。”
萧珏听皇叔如此说,心中就有了计较。他想要姜烟雨,但也顾忌着她御前宫女的身份,既然在皇叔眼里,姜烟雨是随时可弃的敝履,并没什么特别,那么他就可向皇叔讨要她,毕竟皇叔曾在重明宫亲口说过,无论他想要哪家姑娘,做叔叔的都会下旨成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