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太妃眼睛微眯,看着这后苑熟悉的山水,仿佛渐渐褪色、重染,带她回到了当年,她道:“当年太上皇还是君上的时候,最宠爱的并不是皇后娘娘,而是当时的贵妃薛氏,薛氏出身不如娘娘,却跳得一曲极好的霓裳舞,几乎是专宠后宫,也生了一个皇子,便是大皇子,太上皇极是喜欢。娘娘出身极高,从来心高气傲,又爱极了太上皇,不甘心被薛氏夺去宠爱,所以处处要与薛氏论短长。宠爱她已经全然比不过薛氏,可是当时年幼的君上,却不知比大皇子优秀了多少,因此娘娘时利用君上争宠……”
贵太妃说到这里,昭宁已心中微寒。
师父的生母,居然利用师父争宠,她究竟用了什么手段……
贵太妃继续道:“当时大皇子读书全然比不过君上,可习武却也颇有天分,他又比君上大了许多,君上一时如何能赶上他。可是娘娘并不能接受,在大皇子因习武第二次受到太上皇称赞后,娘娘便找来了一本功法,要君上的师父教君上练。君上的师父告诉娘娘,这功法虽厉害,却很凶险,可是娘娘并不肯听,一定要逼君上练,否则就要用藤条抽打君上……君上练了三年后,果然武功大进,别说长他许多的大皇子了,就是一般的禁军小统领都不再是君上的对手。这时候君上开始有了经脉逆行的症状,倘若这时候停下来,许还有救,可是那天晚上……娘娘走进君上的寝房,掐住君上的脖子,逼他必须往下练。说就是因为他不得太上皇喜欢,所以才害她也不能得,倘若他不继续练,她便把他掐死……”
昭宁听得浑身发麻,喉咙发痒,根本说不出话来。
当时师父告诉她的时候,她曾想过,为何师父身为太子会练这样霸道的功法,原来竟然是这样的,他竟然是被自己的亲生母亲逼迫,难怪他对宣仁皇后的牌位如此淡漠,难怪他提起此事时并不愿多说……
一个母亲怎能如此对自己的孩子!而且那个孩子还是赵翊,是庆熙大帝啊!他这样优秀,这样温润,这样好的人,为什么会遭到母亲如此的对待。年少的他被母亲这般逼迫和对待,该是何等的无助。昭宁一想到这里就根本受不了,气得胸口起伏,眼眶也红了。她道:“君上他……他竟然……”
贵太妃一看昭宁已经红了眼,就知道她对赵翊也是感情深重。这样的事放在任何人身上,都足以让人心神俱焚,更何况还是放在赵翊身上。她叹息道:“从此之后,君上发病起来就更严重了,幸而当时凌圣手还在宫中,辅以药丸压制,才让君上不至于经脉逆行而亡。后来凌圣手遍寻千山,也是为了君上找药,只是这么多年再没有音讯,不知他是否找到了药。不过当时凌圣手走前曾说过,倘若君上能不靠药,便能抵挡经脉逆行,自然也不会继续再被阳毒侵蚀寿命……至于该如何抵挡,谁也不知道,凌圣手只说过一句话,经脉逆行一半是功法,一半是心疾。”
昭宁听完沉默了许久,贵太妃告诉她的已足够多了,至少她明确了一点,倘若她能让师父抵挡过去发病而不吃药,至少就不会再让此毒侵蚀师父的身体了。至于该怎么抵挡,的确还需要再好好想想。
可师父年少竟有如此遭遇,实在是超乎她的想象。她以前只知道皇后对他不好,却不知道,是这样残忍而逼迫的不好。恐怕还有其他更多的事情,她也只是知道冰山一角罢了。想到这里,昭宁根根握紧了手指,又听贵太妃叹了一句:“其实,娘娘是可怜又可恨,她爱太上皇爱得太偏执,甚至试图控制太上皇,太上皇如何会喜欢她。所以后来,在她彻底得不到之后,已神智不清,自缢在了自己殿中……”
昭宁已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毕竟民间传闻,宣仁皇后是病死的。
她看着那些华贵的宫宇,看着那些幽深的长门,突然有股寒意直逼胸口。
贵太妃能与她说这些宫闱秘事,已是很难得,很信任她了。昭宁低声道:“多谢母亲今日倾尽告知。”
两人此时已经走了很远,宫人们隔了不远跟在身后,昭宁远远地,看到了一群在空中盘旋的鸽子,看到了太上皇所住的太康宫,她想起方才贵太妃说,太上皇最喜爱的是大皇子。
如果她没记错,大皇子齐王是三年前病死的,就在君上登基前不久。当时还有传闻,说齐王其实是被君上亲手所杀,而太上皇是被君上亲手囚于后苑的。
她停顿了脚步,又轻声问道:“母亲,所以当时……太上皇并不想立君上为太子么?”
远远地,贵太妃也看到了那群盘旋的鸽子,她脚步微微一顿,突然想到了当年那个容貌俊美,总喜欢将鸽子放在肩上的华服青年,想到了总是表情冰冷,望向华服青年,抿着唇的貌美女子,想到那些湮没在禁宫深处的那些陈年往事。她想了想道:“太上皇这个人……怎么说,他是少年心性,就算他如今已年过五旬,也仍然是少年心性。他不喜欢娘娘,所以连带着不喜欢君上,但当时高祖皇帝想要立君上为太子的时候,他并没有反对。”
这倒是出乎昭宁的意料了,她以为太上皇必定是大力反对的。
贵太妃看着她震惊的样子,又笑了笑,的确,这一点许多人连同她都没想到,谁也不知道太上皇究竟是怎么想的。她继续道:“但是后来齐王想做太子,便成日与太上皇说君上的不好。那时候高祖皇帝已经驾崩了,太上皇便被他说动了,差点废了君上想立齐王为太子。再后来,你应该也听说过,齐王就出了事。”
贵太妃最后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但昭宁自然能感受到当中的肃杀之气。她不由问道:“母亲,齐王可是……”
昭宁虽没有说完,但贵太妃也明白她是何意,她也并不隐瞒昭宁,点头道:“的确如此,齐王这般找死,君上面上不显,但蛰伏半年后终于动手,直接逼太上皇退位居于太康宫,他临朝登基,而齐王薛氏,甚至他的几个儿子都没活下来……还有君上自己的乳母,因被齐王买通……”
贵太妃说到这里,眼神有些恍惚:“所以这个乳母的一家,连同她才十五岁的女孩儿,也没有活下来。”
贵太妃虽只简短说了这些话,可其中的凝滞肃杀,师父从按兵不动到毫不留情,都已体现得是淋漓尽致。
昭宁沉默片刻,对她来说,无论如何她都是站在师父这边的,这些人想去抢师父的东西,她自然不会觉得这些人可怜。但这深宫内帷,的确是深不可测,人心难料。只不过她现在看到的是师父已经清理过,稳定下来的岁月静好罢了,可这样的岁月静好背后,真的就是风平浪静吗?如此真是如此,未来又怎会发生如此多的大事呢?师父又怎会出事呢?
她正在思索之时,又看到不远处太康宫的宫门口,似乎有几个人走出来。为首之人……
昭宁眼睛微眯,身材欣长,面容俊美却气质疏冷,透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竟然又是赵瑾!他身后还跟着几个皇族之人,正恭敬地同他说话。
昭宁轻微皱眉,赵瑾为何会到太康宫来?她记得太上皇并不喜欢赵瑾。她对当年君上在凯旋途中死亡之事有诸多猜测,难免便又揣测起来,会不会真的与赵瑾有关,赵瑾在暗中与太上皇交往?自然,倘若赵瑾真是意图不轨,绝不可能如此明显低往来。何况现在赵瑾毫无异常,甚至十分崇拜君上,但是未来的赵瑾对君上又实在是淡漠,当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转变了赵瑾……
此时贵太妃也看到了赵瑾,有些惊喜道:“竟是阿瑾,怕是来给太上皇请安的,倒是正巧了!”
她与昭宁此时刚从曲折的亭轩中走出来,离太康宫的宫门极近,就笑着向赵瑾招手:“阿瑾,这里!”
赵瑾听到了声音,自然看了过来,不仅看到了满面笑容的贵太妃,还看到了贵太妃身边的……谢昭宁。
她今日穿着简单,是一身藕色的掐丝褙子,绿沈色的湘群,发髻上则是一对赤金满池娇分心簪,脖颈上怕冷还缠着毛绒绒的兔儿卧,这样的打扮素雅得仿若不是皇后,只是官家的少女。雪白的兔儿卧衬出一张莹莹的脸,她肤色胜雪,眉眼精致,圆瞳色浅,仿若上好的碧玺石般通透,在冬日的白皑中,越发显得她有种惹人爱怜的可爱。
赵瑾的心重重一跳。
大概是受长期做梦的影响,他现在一看到谢昭宁,心里就涌出压制不住的情绪。
昭宁自然看向赵瑾。赵瑾生得极好看,是那样水墨画般的眉眼,又着深紫色的从省服,旁边站着几个人都比他矮了一大截,越发衬得他高大俊美。天地间素白墨黑,他周身都洇开淡淡的墨色,仿若带着冰雪的冷气,是自雪山之巅踏至人间的,因此周围的水光雪色与纷繁人间,都成为了他的陪衬。
他自然是极好看的,否则昭宁曾经为何会喜欢他,只是前世的昭宁看到这样的赵瑾,她想要靠近他,想要融化他表面的那层冰雪,她相信他有一颗暖融融的心。而现在的昭宁看赵瑾,仿佛一座俊美的冰雕,是毫无感觉的。
他的表情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但也朝她们的方向走过来了。
昭宁嘴角微动,她虽想离赵瑾远远的,可此时避也避不开,也只能等他过来。
可是就是这时候,她看到赵瑾突然变了脸色,瞬间脚下一快朝她们冲了过来:“小心——”
昭宁心里骤然一缩,顿时也感觉到了危险逼近,她霎时回头,看到一道黑影朝她扑了过来。立刻后退,可黑影在瞬息之间已经扑到了她跟前,根本来不及躲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