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时洵面色瞬间严肃,不待其他人惊呼出声,他立刻反应过来,口中默念着被修改过的安神咒,直冲向黑雾的最中心,修长的手掌准确的穿过雾气,从林婷的肩膀上越过,抓住了那孩童的手臂。
鬼气立刻顺着燕时洵的手臂蔓延向上,侵入他的经脉游走。
如果是普通人,恐怕现在已经痛得大叫。
但是燕时洵本身就是恶鬼入骨相,周围的鬼气无时无刻不在钻入他的经脉。其他人难以忍受的酷刑,反而是他不曾间断的修行,一如禅僧苦行。
他眼睛都没眨一下,手掌稳稳的握着孩童的手臂,另一手从林婷身后环过她,瞬间力就将她从黑雾之中拽了出来,看也不看一眼就向后甩去。
林婷只觉得天旋地转,她还没有搞清楚到底生了什么,面容上的担忧还没有褪去,就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孩子离自己越来越远,而自己则急向后飞去。
撞在了一堵看不到的坚硬屏障上。
冰冷到毫无温度的手掌拽着她的手臂,轻轻一握就已力道磅礴,轻松止住了她继续向后退去的趋势。
林婷下意识抬头,就看到了男人利落冷峻的下颚线。
邺澧抿着唇,眸光阴冷的看着黑雾中那小鬼,有一瞬间泄露出来的寒意令周围所有人和鬼颤抖。
但他将所有的情绪都忍了下来,什么都没做,只是在原地看着燕时洵的背影。
明知燕时洵是与众不同的,即便是面对隐隐有成为鬼神之势的恶鬼,也不一定会败落。但是他仍旧忍不住担忧,甚至愤怒于那小鬼的失控,想要亲自上前,以酆都真名行事,强压天地大道。
但是邺澧没有这样做。
从燕时洵将林婷推出来,邺澧就立刻意识到,燕时洵这是在将林婷推向自己,想要让自己暂时保护林婷,和他配合。
因为这份信任,所以邺澧不会做其他多余的事情。
他的驱鬼者,好不容易从戒备到愿意相信他,甚至愿意让他作为暂时的搭档,一起制服那小鬼。
他又怎么舍得毁掉这份信任
林婷抬头看了眼邺澧,虽然疑惑但并不畏惧,然后就又重新焦急的看向那黑雾,想要冲过去。
她的孩子,还在那里
但邺澧有力的手掌却没有让她移动分毫。
林婷急切回身,想要向这个莫名出现在此、穿着旧式长裙的男人说明自己的焦急,不管他有什么事或是想做什么,都让她先救下她的孩子
邺澧眼睫微垂,注视着林婷。
那狭长眼眸中,比黑暗更深邃,仿佛运行着大道,天地间所有的星辰日月都在其中规律转动。
莫名的,林婷忽然就听到了从自己魂魄中传来的声音这个男人,能够看透她生前死后,所有的善恶。
就像是站在法官面前,一生的所为都整理成厚厚的书册,呈现在高高的案几之上,任由检阅。
四周皆是庞然大物,大殿高耸,神像垂眸。
而她是如此的渺小,在天地的威严下,静静等待着对自己审判的结果。
有疑惑,有焦急,却唯独没有惧怕不安。
林婷没有做过任何会令她不安的事情。
即便将整个人生摊开来说,帮助被旧派迫害的人逃亡、进入京城大学和同人们一起组建学社参与运动、成为滨海日报编辑以笔奋战怒斥奸妄、与井世文和其他同人一道振臂高呼敲响新思想的醒钟、奔走在街头与监牢救回新派人士
林婷自问,已经做到了她所能做的极致。
她问心无愧。
她从没有辜负她的大义,和少年时就对着遍地饿殍哭着下的誓言。
但她的人生中,却唯有家庭,令她愧疚到无法自赎。
她觉得自己亏欠了同父异母的妹妹林琼,但她也知道,她对父亲无可指责。
时代有它自己的局限和无奈,父亲也用生命来守护了他的事业和家国,他不该被辱骂。
但正因为清醒,所以林婷才越痛苦,因此对林琼几乎有求必应,像是这样就能替父亲为林琼弥补一二。
然而,她当做亲人的林琼,却杀死了她以灵魂深爱着的爱人,井世文的妻女。
当她在追杀和埋伏中终于逃出生天,顺利将关于外交官井世文的报道,送进了滨海日报主编室,知道井世文一直以来默默所做的,将会被天下同人所知。他们会认同井世文的追求和理想,并且同样走到这艰难但正确的道路上。
而忌惮于井世文在新派人士中的影响力,旧派将不敢公然对井世文下手,以免引众怒围攻。
林婷帮井世文打赢了漂亮的一仗,让自己所深爱的人有了安全的保障。
然而,当她隐瞒了自己身上逃亡造成的累累伤痕,开心的回到家,想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井世文时,却现井公馆大门洞开,血腥气的风从井公馆里吹出来。
横尸客厅的人早已没了气息,血液凝固满地。
两个女儿的尸体被暂时安置在了沙上,原本活泼青春的面容,早已失去了生机,变得青白僵硬,透着可怕的死气。
井氏婉秀鬓散乱,长裙迆地,趴在两个女儿身边几乎哭昏过去。
而林婷所深爱着的,一向成竹在胸不慌不忙的井世文,垂着头站在旁边,不一言。
直到死后,林婷都始终记得井世文那日的表情。
空洞,自责,愤怒。
那是一位父亲无法保护自己的女儿,而深深自责和痛苦的神色。
他良好的修养和开明的思想,让他不会去怨恨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