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上战场前不要慌,慌也没用。胜败生死有时早注定了。郁曼成出前这样告诫自己。
投资人的飞机据说上午九点到,那估计上午就能把会开完。郁曼成提前到八点就到了公司,想和宋涛先把口径对一致。小姜要打官司,责任不在他们,而且事情不会闹大,更不至于影响上市。郁川虽然卷入杀人案,但他绝不会是凶手。就算是,他和郁曼成也只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没生命牵连,也不会影响上市。
如果运气好,这两件事都能顺利过关。一切都会按他设想中进行,公司顺利上市,投资人对他满意,他下半生靠分红也能衣食无忧。
宋涛不知为何迟到了,郁曼成等他等了近二十分钟,多少有些不耐烦。见他喜气洋洋进了会议室,忍不住责怪道:“碰上什么好事让你迟到了?”
“也不能说是好事,太缺德了。”话虽如此,宋涛确实笑得合不拢嘴,“可是确实不是什么坏事,你放心吧。事情解决了,小姜不用劳动仲裁了,他死了。”
“怎么会?谁杀的他?”郁曼成犹如五雷轰顶,昨天他刚和小姜见了一面。
“想多了,当然是自杀,具体我也不清楚,只知道他最近过得挺差的。他凌晨在出租屋里上吊了。我也是刚听到的消息,让人事去确认了一下,真的。他父母都赶来了。当然是悲剧了,不过人死了也就好了,到时候以我私人名义送个花圈吧。用公司名义的话,容易惹人口舌。“
“负罪感顿时像墓碑一样压在郁曼成心上,他站立不稳,扶着椅子慢慢坐下,道:“我昨天刚去过他家里,我好像和他说了很多不应该说的话。我……是不是我把他逼死了?”
宋涛有些诧异,又有些古怪地盯着他,忽然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道:“没看出来啊,你原来是这么敏感的性格。不是都说了嘛,他是自杀,也没有留遗书怪你。那这件事就和你没关系,你想多了。”
“他父母是在他住的地方吗?我想过去看一下。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
“随便你,不过你最好什么都别说,万一他的家人不理智要索赔就麻烦了。其实事情这样解决就可以了,弄出个结果也没意义。你别有什么心理负担,他自杀肯定和你没关系。就是他压力太大又敏感了。现代生活嘛,谁的压力不大。他其实应该找个心理医生的。”
投资人的航班晚点了,会议延迟到了下午两点。郁曼成坐立难安,感觉公司的气氛格外压抑,一刻也待不下去,就直奔小姜的住处。警察已经走了,公寓的物业并不想把事情闹大,所以一切看起来都照旧,好像无事生。
小姜的父母在房间里收拾东西,郁曼成只说是代表公司来慰问的。他一边帮忙,一边问清了整件事的情由。
之前郁曼成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普通人。但了解小姜的生活后,他才明白普通之难。
小姜不是本地人。他出身于一个小县城,考上了不错的大学,留在城市找了一份工作。他的梦想是买一套房子,长久扎根留在城市。但起初的两份工作薪酬很低,他为了省钱,只能住五人合租的房子。终于换到初创公司工作,他是郁曼成亲自招募的,相信公司总有一天能成功上市,功成之日他作为骨干必然受重用。入职的前半年,他愿意不要加班费拼命工作。
去年中旬,公司上市的事有了眉目,新一轮融资顺利,郁曼成也给小姜提了几次工资。他攒了五十多万,也终于舍得搬出合租房,在外租了单间。钱自然还不够,他看上的房子,付至少要两百万。但很快他的母亲确诊了尿毒症,小县城的医疗条件不好,他自然把老人借了出来。他父母都没有城市医保,看病需要自费。透析的频率也高,他不得不在医院附近给母亲租了一套房,又是一笔开销。
他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公司上市以后,但裁员的消息来得更快。他生怕在这关键时刻失业,决定努力证明自己的价值。他又开始通宵达旦地做事,往往加班到凌晨一二点,还特意拍照朋友圈。在郁曼成眼里,这则成了一桩挟功自傲的罪状,对他更生恶感。他也想过跳槽,或者干脆休息一段时间。但他趁着最后一次公司福利做体检,又查出了噩耗:医院怀疑他的甲状腺出了问题,希望他能复查。
他在复查前特意买了一份重症理赔保险,想给自己多一份保障。事后果然查出来是甲状腺癌,医生建议他保守治疗,这也意味着他在三四年里都不能操劳工作。他立刻去找保险索赔,但保险公司经验丰富,看出他投保时间和确诊时间间隔太短,怀疑他是骗保,宁愿和他打官司都不愿索赔。大公司都有这类经验,一场官司三年五载,普通人很少耗得起,最后顶多是和解。
如此多的事积压在心头,郁曼成当面解雇他,就成了最后的导火索。他不在乎身上多一桩官司,就找了律师进行劳动仲裁。但大律所不愿意接手这样的小案子,他跑了好几处才找到一位愿意接手的律师。
租金太高,他失业后就退租了原来的房子,搬到一间酒店式公寓赞助。但他选的是最便宜的套间,搬进去没几天,房间就开始漏水,趁他不注意时泡烂了他箱子里的文件,很多都是开庭要用的材料,仅此一份。他向租房平台投诉数次,得到的只有客服礼节性致歉。邻居记得他曾在走廊里破口大骂,但自然也是毫无用处。
昨天郁曼成走后,不知他想了什么,吃了一顿外卖,打扫干净房间,丢掉了门口的垃圾后。他就在衣柜里,用自己的皮带上了吊。他死前给母亲了最后一条消息,道:“对不起,爸妈,我累了。”
手机备忘录里还有他的遗言,道:“我不好过,也要让你们都过不好。”
其实小姜高估了自己的命。他一死,世界依旧风平浪静。对律师而言,不过是失掉了一个小案子。决定开除他的投资人在久居北美,根本不知道生了什么。公司的法务也松了一口气,也算少了件烦心事。至于变成凶宅的房间,租赁平台并不以为意,依旧按原价出租。
唯一忏悔的只有郁曼成,他问小姜的父母以后怎么办。他们道:“先把他的骨灰带回去吧。这里的坟也太贵,十万一个位子,买不起。我们也一起回去,吃点中药说不定也能调理好。”
郁曼成道:“你们就这么走了吗?这件事你们怎么想的。”
“怪他命不好吧。其实,还是要想开点。熬过来,很多事也就没事了。”说话的是小姜的父亲,他是典型的庄稼人,沟壑深深的脸上有着逆来顺受的平静。说不清他这番话到底是在安慰谁。
郁曼成久久无言,语言太无力了。他想向小姜父母忏悔昨天的失言,但开不了这个口,宋涛的劝告言犹在耳。他鄙夷宋涛的冷漠,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并不高尚太多。小姜的房间里没有合适的椅子,他索性精疲力竭地坐在地上,什么都不愿再去想。
小姜的母亲虽然悲痛,却不改善意。她误以为郁曼成是身体不适,连忙道:“你快起来,地上凉。你是不是平时和我儿子关系很好,别太难过,伤身体的。我给你弄点热水喝吧,喝晚你也回去休息一下。今天你能过来就很好了。你们公司真挺好的,还特意过来一趟。我们都记着呢。”
“不是这样的,是我没把事情做好。是我的问题。就是,就是……。“郁曼成说不下去了,想给小姜父母转一笔钱安抚良心,但他们坚持不要,只不停念叨心领了。
地上还摆着小姜父母回去的行李,小姜的私人物品也基本打包装箱,他的眼镜就搁在桌上。郁曼成不由多看了两眼。其实小姜的经济状况不好,表面如常,但在细节处早有体现。他的眼镜腿摔断了,却没有配一副新的,而是简单用胶带粘上。上次他在电梯拔刀时,郁曼成已经现了这点,但当时并未多想。他自以为心细如,但对那些轻视的人,他又总是不屑一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