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美娟的前夫叫宁强,他当年是二婚,继承父职在书店做事,后来他出来开了十多年的出租车。那时候本地平均工资不过一两千,出租车司机运气好时也能做三四千。罗美娟是头婚,可她家的条件不好,又有个弟弟,当年经人介绍,就这么稀里糊涂结了婚。
有几年他们确实过得不错,一个男人对妻子的要求,也无非是洗衣做饭带孩子,罗美娟在家里要照顾弟弟,确实擅长家事。可好景不长,宁强开的是夜班车,早上回来一时也睡不着,不少司机都会去赌钱。筹码不大,一般是几十块一次,但次数多了也上瘾。宁强渐渐就成了附近棋牌室的常客,罗美娟和他吵过,后来就挨了他的打。他手重,打起人来没顾忌,先是照着脸一耳光,然后揪着头一拽,膝盖往肚子上一顶,打得人摔到地上,再狠狠踹上两脚。
他打人时也不避开女儿,宁文远经常猫在角落里看着,也不说话,也不哭,只是看着。
罗美娟也哭过闹过,可是周围人都劝她,她那时候只有高中学历,再找工作不容易,尤其她还想把孩子带着,根本养不活。对外,宁强又是个慷慨的老好人,很舍得借钱给一起开出租的兄弟们。有一次宁文远的学校要交学杂费,罗美娟让她找宁强去要。宁强原本说了要给钱,后面又说没钱。他被问得翻了,干脆给了宁文远一耳光。宁文远哭了,可还是那句话,
“爸爸,学校要交钱。”
“爸爸,学校要交钱,不交钱我不能读书。”又是一耳光,宁文远被抽倒在地上,她不哭了,只是直勾勾盯着,宁强抬腿要踹,罗美娟从房间里冲出来护住女儿。她挨了一记窝心脚,嘴里是带恨的血腥气。这个家不能留了。她恨恨地想,什么都能忍,就是不能忍打孩子。
光是说离婚,宁强自然不同意。罗美娟就留了个心眼,趁他出去赌钱时,举报他最常去的棋牌室聚众赌博。警察来得很快,棋牌室十几个人全被带走了,宁强没想到是她做的,只当是棋牌室老板树敌太多。罗美娟在保释他之前就先提了离婚,又趁机把事情闹大,她弟弟这时候总算愿意帮她出气,万般艰难之下,她总算离了婚,可除了孩子,什么都不能带走。
宁强知道她要孩子,干脆把话放在明面上,道:“我要和你抢女儿,肯定是我能抢到的。实话告诉你,她跟着我就算她倒霉,我高兴了就给她口饭吃,不高兴了给她两拳,你拿我也没办法。你要想要小孩,别的东西就不准要。给我想清楚。”
罗美娟牵着宁文远离开时,只带走钱包里的三百块钱,几件随身衣服和一个煮鸡蛋。她怕宁文远饿,在车站把鸡蛋剥给她吃。一个月后就是宁文远的生日,她没钱买蛋糕,就只能在馒头上插了个根蜡烛。
宁文远吹蜡烛时哭了,她以为她是嫌条件差。她却哽咽道:“妈,这是我过的最好的一个生日。以后我一定不让你失望。”
后来的许多年,罗美娟都太忙,忙着读书,忙着考会计师证,忙着养活女儿,也没空去恨宁强。后来还是他主动找上门,上门时已经成了个潦倒的糟老头子,他早就秃了,干脆理了个光头。当年被拘留后,出租车公司就和他终止合同了,他后来也试过做生意,还被骗了钱,现在盘下一家文具店,勉强能维持生计。
他对着罗美娟声泪俱下,道:“我是真的后悔,对不住你,尤其是是对不住女儿。她是单亲家庭出来的,以后就是低人一等了,婆家也看不起她,都是我的错。”
罗美娟对他将信将疑的,态度不算热情,可是他又主动请她们吃了两顿饭,还给宁文远买了一两千块的礼物。宁文远的态度始终很暧昧,只是道:“我无所谓,妈你希望我原谅他,我就原谅。剩下的他只要不给我惹麻烦就好。”
事后想来,宁强主动找上门,无非是自觉身体不好,但是横死在家,想来找女儿养老。果然很快他就中风了,第一次是宁文远现的,立刻就把他送医了,好在溶栓及时,基本没留下后遗症。但没到半年,他就第二次出事,这次就没那么好运了,昏倒在家里,半身瘫痪。又是宁文远忙前忙后,还给他找了个看护。
对这事,罗美娟心里多少有些别扭,好像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她辛辛苦苦把女儿养大,他倒出来捡了便宜。但她也有一丝欣慰,至少宁文远没在意当年的事。她更不想女儿一辈子活在仇恨中。
叫来的看护叫小朱,是个三十来岁的精干小伙,做事很麻利。罗美娟很少上门,但听宁文远对小朱的评价很高,说他又踏实又勤劳,价钱还不高。果然她刚踏进门,小朱就忙着拖地。见他过来,立刻殷勤招呼道:“姐,你过来怎么不和我说一声,我买点水果招待你。”
罗美娟道:“没事,我就随便看看。”不知怎么,她觉得很奇怪。大热的天,宁强在轮椅上竟然穿着件毛衣,额头上有不少汗。他脸上也有一块青。他说话很困难,嘴往一边歪,只是不停朝她眨眼睛。
小朱解释道:“叔前两天摔了,从床上滚下来,脸就成这样了。我都给吓死了,这两天干脆搬过来一起住。”他指了指沙上自己的被子,“我知道一直生病的人心情不好,躺着也难受。姐,你来了也多劝劝他,和他聊聊天。聊聊你们以前当夫妻时候的事。”
哪壶不开提哪壶,罗美娟顿时没了叙旧的心,再看宁强的样子。他瘦了很多,眉头和头基本都掉光,眼窝深陷,歪在轮椅上早就成了个半死骷髅。她叹息道:“想当年你也是个小伙子,不比人家差,打我都打得那么有力气。唉,人是真的不能生病啊。”
宁强很艰难地开口,音含糊,声音嘶哑,”我对不起你……女儿呢,我要找她。我现在想通了。”
“文文有点事去外地了。”罗美娟又转向小朱,道:“她有点事,你最近可能不方便联系她,你的钱是一月一给的吗?”
小朱爽朗一笑,道:”姐,你别担心这个,宁小姐是一年和我一结账,不用你破费,我也不会跑的。”
罗美娟点头,想他没有趁机讹钱,倒确实是个老实人。她小坐片刻便也走了,毕竟这还是他们当年的那套房子,她留下的尽是伤心回忆。可她还没走到门口,宁强就用力推下了桌上的水杯。她吓了一跳,回头去看,他正出含糊的动物般的声音,叫着‘喂,喂,喂。”他显然是在挽留她不要走。
“我过几天再来看你。看到你这样我也难过,房子还是那房子,可我们都老了。”
宁强还清醒着,看着她用力眨眨眼,一行浊泪滑下。小朱看了连忙帮他擦干净,劝道:“叔,你也别这样,你会好起来了,西医不行就试试中医,我认识个很好的针灸师傅。”他一路送罗美娟到楼下,等她走出一段路回头,他还在原地招手,道:“好,姐你慢走啊,路上小心。”
等确认她走远后,小朱立刻把笑脸一收,快步跑回楼上,反锁上门,一言不先给宁强一耳光。“老东西给你脸了是吧?你刚才是不是要告状?是不是要告状?”他隔着衣服掐宁强,老人的皮肉薄,一掐扯起一大块皮。
宁强也被他打惯了,闭着眼睛哀哀两声,他知道没人会听到。这小朱也是个赌鬼,起先不过是偷他的钱,现在干脆明目张胆搬进他的房子里,拿他的东西出去变卖,稍有不顺心就对他连打带骂。三天前,宁强终于找到机会,从楼上丢东西下去求救。可上门来的路人却被小朱现后搪塞过去。他暴怒之下,一拳就把宁强的脸打青了。
“你知道现在找个工作有多难吗?你刚才这么搞,是不是要我难看?我伺候得你还不好,饿着你了?还是没给你拉屎?她下次再来,你还敢做什么,就别吃饭了。”他烧了一壶开水倒进桶里,“你不是要洗脚吗?来啊,我给你倒水啊,现在就洗。”不顾宁强的挣扎,他强硬地把他的脚按进桶里。
折腾了一阵,小朱也索然无味起来,就靠在墙上点了一根烟。他之前网赌欠了不少钱,利滚利也不还不上,现在定期变卖东西也无非是延缓追债的时间。他还记得罗美娟手上的金镯子。是真金,那老太太看起来还挺有钱。虽然她女儿挺厉害的,但既然人在外地,那就是一时也赶不回来。
他吐出一口烟想,应该抓住这个机会,抢一笔钱跑了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