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军营时,月亮已经升得老高。已是深秋,北地的月光越清冷,斜照着军营的每个角落,遥远处隐隐传来呜咽悲鸣的箫声,于寂寥的夜色中勾起旅人的思乡之情。
清翎斜靠在马车上,沉浸在箫声中,连马车停了都不曾注意,直到小兵喊了两声“冷姑娘”,她才回过神来。轻轻擦去脸上的泪水,清翎跳下马车,背上包袱跟羊排,踩碎一地的箫声,钻进自己的小帐篷。
放下调料、皮料跟甘薯,拎起小羊排和几个甘薯,清翎直奔柳言恒的大帐。亲卫通报后,清翎冲进大帐,拎着小羊排在柳言恒跟前晃来晃去,一张笑脸艳若桃花,两只眼睛熠熠生辉。
柳言恒在帐中点起炭火,掀开一个帐角透气,然后将羊排置于炭火上慢慢炙烤,清翎又在炭火中投入几个甘薯。不一会儿,羊排就滋滋滋地冒出油水,甘薯也散出清香。
清翎抄起剔骨刀,咔咔咔剁下一根根羊排,拿出四根最大的羊排,又剥出烤熟的红薯,端到柳言恒办公的桌子上,再把剩下的十来根羊排分给贴身保护他的亲卫们,每个人手里还塞了一个大大的红薯。
柳言恒递给她一根羊排,清翎犹豫了一下,最终理智还是战胜了欲望:“算了,不吃了,免得积食,还容易胖!”柳言恒笑了,命人端来一杯牛乳。
清翎想起前世的奶茶,于是提起水壶,煮了一小壶茶,滤去茶叶末,掺入牛乳和少许白糖,递给柳言恒:“恒哥哥,你尝一下?”
柳言恒在清翎期待的眼神中,喝了一小口,牛乳与红茶的混合味道,果然别有一番风味。柳言恒赞叹道:“你的小脑袋瓜里为什么有这么多主意?”
清翎嘿嘿笑着,为了爱情,我得拼了。她斟酌地说到:“我想在广元开一间奶茶甜品店,卖奶茶、水果茶和各式甜品,到时候你一定要来为我的小店剪彩啊!”
“好啊,只要我有空,一定去!”
“我还要把甜品店开到京城去,开遍大兴的每一个角落,让奶茶跟甜品成为大兴最时尚的食品!”清翎握紧拳头,信心百倍地说。
“那你想好店铺的名字了吗?”柳言恒饶有兴致地问。
“你觉得叫甜蜜蜜怎么样?”
“甜蜜蜜,这名字好,既应景,又很贴切。”
“恒哥哥,开业的赞诗我都想好了,你听听,觉得怎么样?甘味入口绵润喉,厚醇沾齿不思愁。若问甜浆知多少,几番回味在心头。”
“好诗,看似浅显易懂,却应景,几番回味在心头,细品,还颇有深意!”柳言恒笑着回复道。
“那说好了,恒哥哥,你是我的第一个食客,而且还要帮我题字、题诗!”
“好啊!”
“那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望着清翎伸过来的小拇指,柳言恒再一次露出了朗月入怀般的笑容,闪花了清翎的眼。
直到回到帐篷里,清翎还是晕晕乎乎的。情窦初开的少女,在睡梦中笑得咧开了嘴。
帐外,月色撩人,已是霜降时节,然而连清翎都没有意识到:嘉康二十七年的霜降节气,北地跟京师并没有降下霜来。
同一天,京城,皇宫御花园偏殿承乾殿,萧九的接风宴。华灯初上,宴会正酣。
中午才抵京的萧九,递上腰牌核验后,入宫探视病体沉疴的嘉康皇帝。离京十年,通往养心殿后殿的路依旧是那么长,长得似乎要穿过半个世纪,却又那么短,短到你尚未有任何思绪,便已直面病榻上的皇帝。
嘉康皇帝双眼肿胀,已无法完全睁开,但是听闻最小的儿子前来探视,他还是颤抖地伸出枯瘦干瘪的手,吃力地拉住萧九的右手,双唇颤动,似乎在萧九的耳边交待着什么。
萧九垂下眼眸,抑制住内心滔天的怒火,面无表情地退下。老皇帝斜觑着眼,看着萧九退下的身影,露出奸诈的笑容,然后无力地挥挥手,闭目无视跪在堂前的这帮孝子贤孙。
顺着来时的小路离开养心殿,萧九抬眼望了望养心殿三个烫金的大字,“养心莫善于寡欲”,是对这座养心殿莫大的讽刺罢了。殿前的那两个铜狮子,尖齿利爪,爪下还盘着一只小狮子,一派父慈子孝的场景。檐角,金色的琉璃瓦上蹲踞着张牙舞爪的小金龙。小金龙之上则是翻滚堆积的乌云,似千军万马般直压檐角。
这京城真的要变天了!
尚未回到府中,萧九便接到邀约,宁王亲自登门,以兄弟小酌为由,强拉萧九奔宁寿宫而来。因为宁寿宫距离萧九的母妃玉液宫不远,萧九想着宫宴后,可顺路看望母妃,便应允了。
家宴倒真是小型,只有几位皇兄子侄,并不逾制。席间,宁王借机敲打萧九:“小九,打小父皇就喜爱于你,哥哥们甚是嫉妒啊!孰料你一别京中竟然十年不归,此番若非父王病重,我等你只怕依然见不到小九你啊!”
“我出海七八年,世间恍然一世。只可惜不能堂前尽孝,多亏几位皇兄,替弟弟我孝敬父皇母后。愚弟在此敬各位皇兄一杯,聊表谢意!”
“好说,好说!”几位皇子纷纷举杯。
座中一八岁稚子,唤作萧珏,乃太子之子。因太子公务繁忙,特替父出席。他站起身,走到萧九面前,替父王敬萧九一杯。
“珏儿也想学九叔,游历天下,纵横四海,享天下之美食,看尽五湖四海之风光。可惜,父王说,必须等我十四岁以后才能出游。九叔,您跟我讲讲海外的趣事吧!”
稚子明眸皓齿也就罢了,一双清澈的大眼睛还忽闪忽闪,令萧九想起幼年的自己,不禁多了一分亲近感,招手让萧珏坐在自己身边。小男孩拎着自己的碗筷,屁颠屁颠跑过来坐在萧九旁边的座位上,露出了久违的孩童的天真。
然而就在杯觥交错、歌舞升平之际,前排的舞姬突然附身,霎时漫天飞羽,萧九飞身而起,一只手将萧珏护在身后,另一只手折扇一挥,一支支利箭瞬息散开。
原本以为杀手是冲萧珏而来,不料想萧九身形下落之时,三支利箭呈品字型悄然而至。电光之间,萧九左手将萧珏推至红柱之后,顺手弹出一只玉质扳指,弹偏左下方这支利箭,利箭嗡的一声插入大厅左侧的立柱上,玉扳指也被震得粉碎。
萧九右手折扇翻飞,试图挡住另外两支利箭,奈何最上方这支箭力道之大,插入折扇之后仍然刺入萧九的右肩,萧九蹭蹭倒退数步,抵靠在立柱边,鲜血瞬间染红了肩处。
后排的六名舞姬顺势挥剑而上,此刻才反应过来的宾客或落荒而逃,或战战兢兢地趴在按桌之后,整个大厅杯盏狼藉,一片惊慌。
因为在皇宫内,萧九手中无任何利器,面对瞬间冲上来的舞姬,他左手扶住利箭,神色凛然,眼神锐利。
自己远避他乡多年,已如一介布衣,却仍成为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这刚到京城还不到四个时辰,就有人欲除之而后快。一股戾气直冲脑门,萧九忍住剧痛,倒拔出刺入肩膀的利箭,不顾隐隐泛着绿光的伤口,以箭为武器,与六个舞姬战至一处。
因为右肩受伤,萧九只能左手持箭,缠住对方的利刃,勉强与敌周旋,对战中,萧九右肋又中一剑。危急关头,萧九用受伤的右手按动折扇的伞柄,两支暗器一先一后悄然飞出。趁着舞姬躲避,萧九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一掌拍向立柱,借力向后弹出中毒无力的身躯。
打头的两名舞姬喉咙中箭,而身后的舞姬则以死亡伙伴的身躯摔向已是强弩之末的萧九,砰砰两声,萧九被尸体二次撞击后口吐鲜血,怦然倒地。
舞姬们正要上前趁势杀了萧九,太子萧景德率神机营士兵及萧九的护卫冲入大殿。舞姬们见大势已去,弃下被杀的同伴,朝大殿外撤去。
待到萧九的生母齐妃从玉液宫乘辇而来,御医已经为萧九包扎好伤口。齐妃握着昏死过去的儿子之手,无声地哭泣。
多年前,那个对自己说“重耳在外而生,申生在内而亡”的睿智之子,那个心爱之人被征召入宫却无力挽回的悲伤之子,那个十年回不得京、只能鸿雁传书报平安的良善之子,此刻无助地昏睡在这冰冷无情的大殿之上。多年来自己忍受着骨肉分离的苦楚,却依然守护不住自己唯一的孩子,太妃心如刀割,泪如雨下。
待到六名舞姬伏诛、宫中彻查幕后之人、新一轮的大清洗又开始之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清翎从睡梦中醒来,伸了伸懒腰,洗漱之后,又开始了朝气蓬勃的一天。一个上午皮靴跟皮手套已经初具规模,狐狸毛也设计成了一款颇具清翎设计风格的围巾。剩下的就要找鞋匠去做靴底、以及粘合跟缝纫靴底跟靴面了。清翎兴冲冲背上包袱,奔广元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