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思思沒有坐,那樣氣?勢未免低下一截,只往堂上?一立,道?:「賀伯父,你可聽過天賦人權,人人平等?」
她不打算來虛的,直接把最硬的乾貨甩出來,這兩句話幾乎囊括了近現代所有有關人權的理念,是?現代法律和社會?契約的基石,就算是?最笨的人,也能夠聽得懂。
只要認同這句話,那後面?的話就好說了。
賀父沒聽過這兩句話,道?:「這是?什麼意思?」
「每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都?是?帶著?自己的使命與?權利的,有人做了官,有人當了爹,可在社會?關係和家族譜系中的地位,並不代表他人格就比誰高一等,就能草菅人命,不算是?誰,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父親打死兒子也一樣要坐牢,你覺得我說的對?嗎?」
賀父的表情?漸漸變了,他隱約意識到黎思思要說什麼,但他卻無法反駁,只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想說的是?,即便是?為了延續家族的榮光,也不該建立在剝奪別人生命的基礎上?,人有生老?病死,家庭也一樣,甚至朝代也有更替,誰都?無法逆天而行,順其自然不好嗎?
退一萬步說,就算你真的讓母親多?活了十幾年,又如何呢?家人的數目是?有限的,總有無人可用的一天,到時她不是?還?得走嗎?讓她有尊嚴的,優雅的,不用背負業債地離開不好嗎?
現在這樣,就算她死了,也會?遭受無數惡鬼的報復,她們靜候在她的床前,就等著?她咽氣?的一天,你仔細想想,不可怕嗎?」
坦白說,黎思思這話有理有據,不管從哪個方向上?都?考慮到了,稱得上?是?天衣無縫。
連江霜和賀蘭也驚呆了。
本來看她那麼大搖大擺,還?以為她會?進來就破口大罵,誰知她看起來焦躁,邏輯卻很清楚,每一句都?說在她們心坎上?,句句都?是?為老?人考慮,也照顧了賀父的面?子。
這事,有門!
兩人一致看向賀父,但賀父卻沒有想像中那麼動容,沉默了半晌,忽道?:「你覺得,我是?一點都?沒有疼惜過自己的孩子嗎?」
黎思思愣了愣,道?:「你既然也心疼,又為什麼會?這麼做呢?」
「我當然也不想看著?自己的兄弟姐妹,妻子兒女一個個地死去,可是?……」他慢慢低下了頭,聲音開始變得哽咽。「母親對?我說,她不想死……她已?經成了那樣,卻還?是?不願意死,哭著?求我別放棄她,她說自己真的是?最後一次了,我信了她一次又一次,直到我的長子也被她奪走……
一切都?沒意義了,我發?狠地想,那就全拿去吧,全拿去,所有人都?死了,她還?能靠誰呢?
全死吧,讓她爛在床上?,再也沒有可以借壽的人,到時候,她就能消停了吧。我知道?,這是?不負責任的想法,可是?我真的沒有辦法,那是?我的母親,我的娘,她求我,我能怎麼辦呢?你告訴我,我該怎麼對?她說呢?
掰開她的手,告訴她,讓她去死嗎?」
賀父佝僂下身子去,仿佛抽乾了全身的力氣?,他本是?個做過將軍的人,威嚴鄭重,言笑不苟,看起來任何事都?無法將他打倒。
可實際上?,他就如同這個外表光鮮實則空洞的賀府一樣,身邊的家人接連死去,母親也一次次讓他失望,孝道?壓迫著?他直不起身,也沒有任何人能夠商議,獨木難支,他在心底,甚至隱隱期待著?那崩壞的到來。
短短的一天裡,這件事經歷了三級反轉,黎思思的腦子一片空白,她本來有很多?想說的,可她現在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想活下去,有錯嗎?
她看過一個臨終病人的紀錄片,有些全身高度燒傷的病人,全身都?是?可怖的黑痂,進食排泄都?需要別人幫忙。有些得了癌症的病人,整夜被癌痛折磨,需要持續使用鎮痛劑,瘦的只剩骨頭。還?有的全身高位截癱,一輩子只能與?輪椅為伴,甚至無法說話思考,在觀眾看來,他們一定都?渴望死亡。
畢竟,在正?常人看來,這樣活著?有什麼意思呢?
但是?,事實卻不是?這樣。
即使成了這個樣子,他們還?是?想活。
痛苦的,煎熬的,受盡埋怨的,讓子女父母徹底厭棄,甚至詛咒他們還?不趕快去死。
他們知道?,但他們還?是?想活。
生命是?痛苦而燦爛的歌。
黎思思按住額頭,賀老?太太沒有錯,賀父沒有錯,賀蘭和那些死去的人都?沒有錯,她無法苛責任何人,自然,從某方面?來講,她們都?是?有錯的,是?一步步的陰差陽錯,導致了如今的惡果?。
事情?走進了僵局。
這時,江霜突然道?:「不對?。」
黎思思抬頭看她:「什麼不對??」
江霜道?:「有個地方不對?,如果?真的是?賀老?太太想活,那這幾十年裡,有這麼多?人的命填進去,她至少應該長命百歲……甚至兩百歲了。」
黎思思沒懂她的意思,道?:「你是?說,借來的壽命是?可以累積的?」
「自然。」江霜道?。「如果?按賀蘭所說,從她小時候就開始借壽,就算前期是?些中年人,壽數本就不多?,那後來那些年輕的姨娘和少爺呢,總不會?都?短命,所以,這其中,必定出了什麼蹊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