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底气十足,甚是洪亮,再加上那灰头土脸、满身泥巴的造型,这才真的活脱脱就是一副“小顽童”的模样,再看看旁边的老顽童,原来竟也是一样的情况,想来他便是在此处耽搁了这大半天,竟连外头街市上热闹的牡丹花会都没去看了。
对于他的这一种一玩儿起来就天昏地暗的脾气,相处了这么久下来,严绿依然感觉到十分无语,不由得略皱了皱眉头,正想开口说句什么,却见那位老顽童新结识的玩伴忽然冲着她笑道:“看,我这里已经有这么多了,只怕你们俩加起来也没法在天黑之前赢过我了。”
他一面说一面将一双沾满泥巴的手往她面前一伸,露出里面的一大堆黑乎乎、脏兮兮、弯弯曲曲的还在蠕动的东西,她本能地一退,竟用上了九阴真经里面“蛇行狸翻”的身法,虽然尚还欠缺火候,但要避开那一双泥手却也堪堪有余了。
那人本来就是作势想要同她示一下威,想来也存了个想将在场唯一一个衣服尚还整洁干净的人蹭上些泥巴,大家好打成一片的意思,他本来离严绿就不远,又是突然袭击,压根儿就没有想到严绿竟然还能躲开,故而严绿闪身避开了之后,他这一扑之势便没有收住,一下子扑了个空,眼看着就要栽个嘴啃地,却没成想他趔趄了一下竟然顺势来了个鹞子翻身,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这动作实在是漂亮,而且方才那种情况下,很明显地来不及思考,这大约便也是他的本能反应了,没想到此人的运动神经倒是相当不错,就连一旁兴冲冲地准备看热闹的老顽童都忍不住叫了声好,严绿心中也不免有些惊异,便不由得留神细看了这人一眼,只见此人大约十一二岁的年纪,身量结实,竟比她还高出一头多,虽然浑身给泥土弄得面目全非,却依稀可见身上的衣料质量上乘,价值不菲,可见是个有些来历的。
就在严绿打量他的同时,那人也在细细地打量她,见到严绿在看他,他咧嘴一笑,脸上已经半干了的泥巴便纷纷掉落,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爽朗地道:“小兄弟身手不错呀,方才露得那一手真是厉害,佩服佩服。”
他既然如此说,便是个示好的意思了,然而,方才两人最初的那个照面,他给严绿留下的印象实在并不怎么愉悦,故而她反应有些冷淡,没有接他这个茬。转头一看,却正好见到老顽童无比失望的神色,她稍觉诧异,旋即明白过来了,原来刚刚这人既然称呼自己叫做“小兄弟”,那么自己女扮男装的身份便是没有被识破的了,说来此人还是他们出山之后碰到的第一个有时间在一处好好说说话的人,也即是第一个可以验证他们赌约的人了,故而对于他认定的结果,老顽童自然分外期待,却没有想到,他那一点想赢的小心思,就全毁在了这一声“小兄弟”里了。
见到老顽童如此吃瘪的表情,严绿不免有些忍俊不禁,然而她面无表情得早都成习惯了,故而心中已经笑了出来,脸上神色却分毫不动,想着自己外表这么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必然可以令那小子闭嘴了,然后便可以拖着老顽童离开此地了。到底在不知道是什么人的家里,长久呆下去总归是不太妥当的,还是走为上的好。
她心中盘算得十分妥当,只等着那少年给她的冰冷吓退,没成想,那个少年见了她如此,却丝毫不以为意,反而继续笑着抱拳为礼道:“在下耶律齐,不知道兄台高姓大名?”
他此时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纵使比同龄人显得高大结实些,也不过是个小小少年的模样,此刻做出这么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再加上他那一身仿佛才从泥坑里爬出来一般的装束,实在是滑稽得紧,严绿嘴角抽搐了一下,看着旁边老顽童一副兴致勃勃想看好戏的样子,还是忍住了转身就走的冲动,淡淡地回礼道:“幸会幸会,在下严绿。”
她几近敷衍地说完了这句,便转过身,预备去拖了老顽童回去吃晚饭,才抬起一只脚,却听得他在旁边抚掌叹道:“严以律已,宽以待人,好名字,好名字。严兄这名字甚好。”
她生平最烦这等没事儿掉书袋的人,又见到老顽童在旁边幸灾乐祸的样子,不知道怎地就忽然有了些气不打一处来,故而转过头冷笑道:“不是严以律己宽以待人的律,而是伤心桥下春波绿的绿。”
听得这一句话,她语气中那一种半点都不想配合,生人勿扰的意味便暴露无遗了,想来实在太过明显,饶是耶律齐这等人也稍微愣了一下,然而不过冷场了一瞬,旋即又带着满脸的泥渣子露着白牙齿笑着圆场道:“原来如此,看来是在下才疏学浅了。”
没想到他的脾气好到这种程度,实在是让严绿想作都无可奈何,再说,旁边的老顽童却还没有觉,似乎还觉得他这书袋掉得有些搞笑,竟忍不住哈哈笑道:“小娃儿,想来你是读过书的,却不知道我们小绿也是会念诗的。哈哈,好,好,伤心桥下春波绿,真是好诗。伤心桥下……春波……”
他起先还幸灾乐祸、兴高采烈地念着,念着念着,不知道怎地竟有些哽住了一般,想来是这句诗给了他点什么特别的触动了。正当严绿想着这一回的玩笑是不是开大了的时候,却见那本来都有些忧郁了起来的老顽童却忽然自己恢复了精神,拍手笑道:“咦,管他什么桥不桥的,来,咱们继续比吧,看谁抓的多,来来来,小绿也一起来。”
他说着就挽起袖子精神抖擞地拉着耶律齐往假山下的泥地上跑去,一面跑还一面回头招呼她,而严绿也是到了这时才终于反应过来,原来这俩人竟然是在比赛挖蚯蚓。此时正是春季,才下过几场春雨,正是蚯蚓出洞的好时机,难怪这两人弄成两只泥猴儿一般了。
看着那兴致勃勃的两人,她却实在对这个没有什么兴趣,都几乎为自己过来找他这个举动后悔了起来,是啊,不论是跋山涉水、无比郑重地来看牡丹花会,还是一本正经、心无旁骛地跟才见面的小孩子比赛挖蚯蚓,对他来说都是最有意思的事儿,自然,也就成了天底下最重要的事情了。她不是早知道了么?还对他这个性子抱什么幻想,指望他真的引导自己闯荡闯荡江湖什么的,那真是有些缘木求鱼了。
她想通了这一点,本来有些憋在心中的那一口气便忽然通畅了,再看那疯狂挖蚯蚓的两人也不觉得十分碍眼了,故而也不打算管他们,预备自己该干嘛干嘛去了。出于礼貌和师徒情分,她还是面无表情地对着老顽童答道:“你们继续罢,我就不必了,我来只不过是要同你说一声,我要先回客栈了,你自玩耍你的吧,我也收拾好了自去那热闹之处看,你若要继续在外面游逛,只有自行去寻地方罢。”
老顽童天不怕地不怕,就只怕厉害的女人,严绿本来性子就冷,此刻又故意冷起脸,自然就把他给震慑住了,他看了看严绿,又看了看耶律齐手中的蚯蚓,十分为难,竟急得团团转。严绿却只装作没有看到,她在这里耽搁了这么一会儿,反复留心了各处细节,已经大致猜出这耶律齐大约是此间大宅子的小主人了,看他同老顽童玩儿的如此投机,不像有什么目的,再加上老顽童虽然个性天真,但也不笨,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大事,便也放了心。料定他玩儿够了必会来客栈同自己会合,便也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便走了。
然而,还没等她走到高墙边,便听得身后有人招呼道:“严兄留步。”
这个称呼听在耳中实在太过奇妙,严绿的脚步不由得一顿,跟着就听见身后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她本能地变换了步法,转过身面对着来人,果然便是那耶律齐,就见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她身边,开口说道:“严兄请留步,不知道严兄下榻在哪家客栈?”
严绿一愣,倒不知道他如此一问有何用意,刚一踌躇,就见他笑道:“请恕在下逾距,只是近日这洛阳城中正当牡丹盛会,听得家人们说,四方宾客云集,只恐没有什么好的客栈剩下了。”
这话倒是不错,只是这事原本与他没有什么关系的,他虽然与老顽童玩得投机些,但不过是个今天才见第一面的陌生人,他此刻这么一问,不知道有什么用意,严绿做那种严谨挑刺儿的工作久了,难免这警觉性就高了些,顿时对他提起高度注意。便没有接话,静静观察,暗暗揣摩他的意图。
想是见到严绿沉默以对,那耶律齐倒有些不好意思,有些讪讪地道:“我这么说也没有别的什么意思,只是同周老前辈一见如故,想着要是方便的话,不如就留在我们家一处玩耍几日,父亲和兄长近日都不在家,娘亲又带了妹妹去了寺中还愿,这几日只有我一个人在,守着这一间大宅子甚是无趣,如能蒙周老前辈和严兄不弃,下榻寒舍,必能蓬荜生辉,在下虽不才,也算在洛阳城中常住了几年,明日倒可带两位四处转转。”
他啪啦啪啦说了这么一通话,严绿还在思索其中是不是别有深意,那老顽童却一把丢开手里的蚯蚓跑上来笑道:“好啊,好啊,小娃儿,你这主意好,小绿,不如咱们就住这儿吧,这样我们不但有人一起玩儿了,还能一起去看花那。”
看着老顽童那无比期待的眼神,在看看这间豪宅,又想了想那间简陋肮脏的客栈,严绿略微沉吟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老顽童当即欢呼了起来,耶律齐也十分欣喜,马上便做出一副主人家的样子招呼两人穿过花园,去客房休息。
于是就这么着,严绿和老顽童便在耶律楚材的大宅子里寄居了下来,当晚,他们的包袱和马匹也给从客栈里带了回来,老顽童又同耶律齐连夜挖了半晚上的蚯蚓,等到次日,两人又精神百倍地拉了严绿去看牡丹花会,精力充沛地让人惊叹。
如此,不过几天下来,耶律齐便同老顽童彻底打成了一片,等到花会结束,耶律夫人快要回府的前夕,老顽童忽然领了耶律齐冲到正在花园看书的严绿身边,十分激动地道:“小娃娃,我跟你说,耶律齐这小娃儿十分不错,有趣的进,我老顽童喜欢同他玩儿,我想来想去,反正这洛阳城这么大,咱们这么多天才看了几条街,不如,咱们就在他们家再多待些日子罢,好让他带着咱们到处都去玩玩。但是,咱们这么在人家家里白吃白住,好像不大好吧?你说呢?”
严绿正在看着一本孤本的《鬼谷子》,听了老顽童噼里啪啦说了这么一堆话,眼皮子都懒得抬,见他停下来喘气,便随口接了句道:“那你想怎么样?”
就听老顽童异常得意地继续道:“所以,我刚刚决定啦,我也要收他为徒,以后,你就多了一个师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