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手抄本的诗篇,纸张已经泛黄,陈年墨迹晕染,瞧着不值一文,却是当年金陵城内的名噪一时的鹿鸣诗会,当时南直隶的名儒大家当场吟诗做赋刊集,湘娘子手中这本,是价值千金的孤本。
软烟罗的料子轻薄又剔透,
放在库房里藏了数年仍然色泽旖旎,做春衫夏裙最好,年年都想要裁这么一身衣衫,却直到韶光流逝都未执剪动针。
湘娘子抚过一件件旧物,面容上俱是欷歔,从箱箧里掏出个镂空雕花的银香球,比划着悬在甜酿衣扣上“有时想想也是可笑,当年觉得这些都是宝贝,每样都要仔细收存起来,想着日后再用,隔了这么多年来看,件件样样都可以舍弃,早知如此,还不若当年都花销出去,也多赚了一份喜欢。”
“湘娘子若是舍不得,索性雇条大船,把这屋里的家什都送到湘地去就是,也就不必舍弃。”
“能带走又如何,这泰半东西,这辈子也用不上了,我难不成还要把它们都带进棺材里不成”湘娘子感慨,“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过了这年的光景,隔年再用就不是这个滋味,为人处世也是这个道理。”
“沉沉浮浮这么多年,见过的人事不知多少,到头来才明白,及时行乐才是大道理。”湘娘子将成箱的衣裳捧到桌上来,对甜酿道,“有些事情啊,就是老天爷注定的,遇上了就遇上了吧,别管那些有的没的,一辈子也只不过几十年功夫,快得很呢。”
“我十岁左右,家里穷得掀不开锅,那时候想着,要是能吃香喝辣就好了,等到二十岁上下,能吃香喝辣了,就想着有个如意郎君,等到嫁了人,又想着手上有份产业,能不受主母欺负这么多年下来,竟没有一时是真正开心的日子。后来想想,十岁的时候虽然饿着肚子,好歹有爹娘在,二十岁的时候漂浮不定,好歹有才有貌有潇洒日子,三十岁时候身边有个男人关照”
湘娘子瞟了甜酿一眼,笑盈盈道“小酒是不是也和我一样。”
甜酿怔了怔,轻轻点了点头。
湘娘子挽着她的一把青丝,将螺钿插入她鬓间,拍拍纤细的肩膀,“真好看。”
铜镜里倒影出年轻女子精致又娇艳的面容,一双椭圆清透的眼,饱满又红艳的樱唇,间珠玉点缀,身上软红娇翠围绕。
湘娘子劝她及时行乐,珍惜
眼下,言外之意她当然明白。
她和施少连近来相处得很好,两人相守在一起,日子安静平和,和寻常夫妻也没什么不同。
人很容易沉醉,容易沉醉于甜言蜜语的话语和脉脉含情的眼神里,床帏畅美,耳鬓厮磨,似乎没有什么忧愁之事。
及时行乐,日子其实很容易消磨。
她真以为自己可以就这样过下去。
一切的转机应该是从江都开始的。
薛家的岳丈岳母好说,只是大舅子有些难缠,替妹妹薛雪珠打抱不平,况苑将妻兄拉到酒楼喝酒。
薛家大舅是买卖经济商人,况苑要摆平他,引荐了好几桩很不错的营生“我虽和雪珠感情日淡,终归是夫妻,做不成一家人,也始终敬你为长兄。”
这几桩营生的筹码不低,况家如今仗着况学翻身,但自家妹子在况家多年无出,早晚要被况家离弃的时候,如今两家还是顾念旧情的时候,自己手头尚且拮据,挣了一笔大银子,妹妹那边也拿了好处,见好就收,总比以后鸡飞蛋打来的划算。
薛家大舅勉强应承下来,和况苑喝了一顿酒,酒足饭饱,心满意足而去。
况苑结完酒钱,亦是拾步下楼,正见门旁一群绿袍吏员亦是酒席散场,作揖谈笑作别,正当中一人,脸喝得通红,不是张优又是谁。
况苑识得,张优是市舶司的官吏,其他人等,有漕运司的,有盐道的。
往年里两家的关系时好时坏,张家门户高些,张夫人心内自然不太看得起况家,这几年里因着况学和张圆的登科入仕,两家往来更稳定些,只是况苑和张优两人,一民一官,向来没什么交情,走得也远,只是知道有这么个人,一两年里见过一面罢了。
张优身边的同侪散去,正弹帽要走之际,瞥见楼内有人目光落在他身上,打量了两眼,撑腰长笑道“原来是况家大兄。”
况苑作揖“草民造次,请张大人赏脸喝一杯”
“我们两家的交情,况兄未免太客气了些。”张优打了个饱嗝,眯眼笑,“进去说话,进去说话。”
况苑要的是好酒好菜,况苑执壶替张
优筛酒,张优见他态度谦卑,恭敬有加,心内也是舒坦,拉着况学称兄道弟,两人推杯送盏,张优喝得酩酊,况苑才道“刚才见大人身边那些人,依稀有些眼生的,难道是市舶司新来的要员”
“那是漕运司和盐院那班蛮人。”
况苑笑道“小人眼拙,要我说市舶司内,能认真为民办事的,也识得大人一个,吏治清明,高升指日可待。”
张优笑道“承你吉言,承你吉言。”
况苑冷眼瞧张优得意之相,叹了口气“还是大人有福气,里外无一处不顺心,家有娇妻,外有红颜,着实令人羡慕。”
男人说起女人,自然是滔滔不绝,况苑和他缠了半日,灌了半坛子酒,瞧他已有分醉意,正要趁机探问一下张家对杜若和蔻蔻之意。
“就算大人先头那位妻子,也是贤良,听说求娶的人不少,只是碍着大人爱女,不敢造次。”
“爱女什么女儿,我张优哪有什么狗屁女儿。”张优脸色通红,舌头打结,“没有,没有。”
“大人不是有个女儿,小名叫蔻蔻的么我隐隐听人说起”
张优撇撇嘴“哈,你说那小杂种”
况苑顿手,执着酒盏“张大哥何出此言。”
“我连那贱妇手指头都没碰过。”张优胡咧咧说话,“哼,也不知跟哪个野男人生的野种,栽在我张优头上,让我张优当了个大王八。”他满脸涨得通红,“这母女有一日落到我手里我呸早晚让他们生不如死”
况苑脸色如寒冰,慢慢站起来“大人此言可当真”
“当真如何不真。”
张优喝得烂醉,只想在椅上躺下睡了,去被况苑扯着翻来覆去盘问,最后实在不耐烦,趴在桌上打起盹来。
若张优酒后吐真言,蔻蔻不是张优的孩子那就是他的女儿。
他况苑的女儿。
他匆匆出了酒楼,脚下不停,只有一个念想,去了杜若家看看。
人早就睡下了,满屋子都黑漆漆的,院门栓得牢固,他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把子力气,撑着高墙,一挪腾,翻进了屋子“杜若,杜若,你出来”,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1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