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采辉鼓起勇气说了句“我挺庆幸,厉老师肯收我。”如果没有导师愿意接受他,哪怕专业成绩再好也没有用。郑采辉喜欢读书,他从农村出来,想走得更远。
林满慧听到这里,大致明白了情况
老师在军山农场农科所的时候有汪所长庇护,专心专意搞研究,每天田间地头地泡着,花卉育种、栽培、新品开,忙得不亦乐乎。原以为来到京都农业大学之后能够一边将平生所学教授给学生,一边做点科研,整理成果。没想到大学校园并非象牙塔,暗潮涌动,这让一向清高的厉老师很不爽。
什么打包一起申报,说得好听是提高含金量、冲更高奖项,其实项目负责人根本就不是厉浩,完全是为领导做嫁衣裳。
林满慧感觉有些无力。她的能力在于培育植物,而非权术斗争。
陈淑仪走到沙边,端了杯红茶放在厉浩手里,柔声道“孩子们还在呢,你不给他们讲课,一个人躲清闲,那可不行。”
厉浩喝口茶,打起精神走到桌边,开始询问研究生最近的状态。
临走之前,一直沉默的林满慧忽然开口说话,也问出她心中一直不解的地方。
“老师,军山农场土地肥沃、花卉基地几十亩地,那里就是你施展才能的地方,你在农科所人人尊敬,做得不是挺开心的吧为什么坚持回京都农业大学”
厉浩看着眼前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农学天才,长叹一声“满慧,人上了年纪之后,想得最多的不是创新,而是传承。”
陈淑仪在一旁听着连连点头,眼眶微红,显然触动了心事。
“是的,传承。传承血脉、传承知识、传承思想。
我和你师母只有一个女儿,我们常年奔波在外,后来又因为运动被下派到军山农场,与孩子聚少离多,对她付出很少,现在想来,心中时常愧疚。所以,我们回来了。厉椒在哪里,我们就在哪里,尽力帮助她抚养两个孩子,这是我们眼下能够做的事情。
我是做花卉研究的,与兰花打了一辈子的交道。爬过野山、攀过石壁、风餐露宿考察我国兰花资源,又在军山农场建起兰花基地,栽培国兰供应全国各地的办公室、招待所、公园
积累了那么多兰花栽培的知识,难道带到土里去么”
林满慧若有所思地看向厉浩,老师在这一刻似乎在散光芒,这是一位有良心的知识分子,从心底流露出来的圣洁之光。
“所以,我回到母校,想将我毕业所学整理成书,在课堂上传授知识,将爱花、种花、护花的思想播撒在学生心田。我们国家花卉资源丰富,兰花作为中华传统名花,素淡、雅致、清幽、洁净,与我们的华人品格相契合,如果能够走向世界,彰显大国风范,那该多好啊。”
林满慧与三位研究生仰望着自己的老师,心中生出崇拜之情。
“老师您放心,我来帮您编书,编著一本扎根泥土、科学实用的好书。”
“老师,您那么多珍贵的手稿,我来帮您整理。”
“老师,您还需要我做什么只管吩咐”
听到孩子们自心底的支持,厉浩先前积压的郁闷渐渐消散,他哈哈一笑“好好好,你们都是好孩子。老师平时有些严厉,你们别怕。”
林满慧继续问“老师,您回学校就是为了传承知识,并不是为了升官财,对不对”
厉浩板起脸,眼中却满是笑意“你这孩子,老师从来都对当官没有兴趣。”
林满慧轻轻一笑,笑容里透着慧黠之光“老师,您有教授职称,种植的兰花拿过三次国家级金奖,带领团队完成四项攻关课题,取得五项专利,在国内顶尖期刊表过六篇论文,比那个温友亮强多了,对不对”
厉浩点点头,他在军山农场这十年一直潜力研究,的确成果斐然。
林满慧道“这就对了,你郁闷什么该郁闷的是温友亮啊。”
厉浩有些不解地看着林满慧,一时半会还没拐过这个弯来。
林满慧哈哈一笑“你不求升官,又不比温院长差,为什么要怕他他想打包申报,凭什么你不同意不就完了。他如果敢阴阳怪气,你就拍桌子骂人,指着他的鼻子骂。”
她的话虽然听着一团孩子气,但陈淑仪却眼睛一亮“对呀,无欲则刚,我们现在不求财、不求权,怕他做什么呢小小一个园艺学院的院长,敢对厉教授指手画脚真是搞邪了”
厉浩一听,激动地跳了起来,右手高高举起,重重一拍桌子。
“枉我活了六十载,竟没有一个孩子活得通透对对对,老厉我这就跟他拍桌子骂娘去。谁敢让我不痛快,我就让他不痛快”
说干就干,厉浩像个孩子找到新玩具一般,摩拳擦掌要去办公室找温友亮骂架,兴冲冲地开门出去。
陈淑仪犯有关节炎,走路不快,爬楼梯都得扶着栏杆慢慢挪,哪里跟得上快步如飞的厉浩只得返身从抽屉里拿了降压药交给林满慧,交代道“你跟上去盯着点,别让他高血压犯了。”
林满慧眼睛亮晶晶地,接过药瓶放进口袋,便跟了上去。
赵春霞、周洋、郑采辉交换了一个眼色,一个个兴奋莫名自己的导师要去和院长吵架有热闹看了。
于是乎,厉浩在前面走,四个学生在后面远远地跟着,五个人一起从教授楼走出来,前往园艺学院的办公楼。
正是下午四、五点时分,因为是周末,办公楼没有什么人,厉浩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径直走向二楼院长办公室。
温友亮今天恰好在办公室,正与一位讲师商量着科技进步奖申报的细节。
温友亮四十多岁年龄,体型略胖,梳大背头,穿格子衬衫,戴金边眼镜,以前喜欢时不时蹦出几个英文单词,显示海归名士的风采。
“你这个idea很nice,我觉得可以继续跟进一下。”
“no,no你这篇文章不行,连tite都有问题,赶紧改改吧。”
后来运动一开始,批资反修,风声太紧,温友亮一夜之间便改了风格,变得十分革命。
“主席教导我们说,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你得学会自己思考,不能总依赖老师帮你改论文。”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你们做学生的就要排除万难,争取胜利嘛。”
用厉浩老师的话来说,温友亮是一名典型的投机分子,政治敏锐性很高。位处京都,更是紧跟时事,随时调整。只可惜,心不在学问上,白瞎。
坐在温友亮对面的是一名新引进的年青讲师,巩国新。本土培养的研究生,沉稳老实,周末被领导拖来写材料也不敢说一个“不”字。
温友亮最近很有点志得意满。以前大家连饭都吃不饱,哪会重视花卉研究现在不同了,经济加展,赏花、爱花、养花的人越来越多,园艺学院的地位与日俱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