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峤西有时做梦,还会梦到高中的天气。
那时他头顶的天空总泛着一层死寂的灰。有云时,暮气四沉,无云便空荡荡的,没有一丝波澜。后来,林其乐转学过来了,蒋峤西忽然觉,秋天的实验高中,枫是红的,雨后他抬起头,现天上干干净净,天光下,有展翅划过的鸟,有长长的云迹,那是飞机飞过去了。
那时林其乐总躲着他,她不看他,想方设法绕着他走。
就好像他们从没认识过。
梁虹飞对林其乐转学进了18班,和蒋峤西同班的事情大雷霆,可蒋峤西如愿考进了省队,并考了2o9分,全省第一。
到十一月份,他就要奔赴冬令营,参与全国决赛了。
在这个关键时刻,连梁虹飞也顾虑重重,不敢太影响他的状态了。头一次,蒋峤西居然制衡住了她。
蒋峤西不再那么喜欢在小白楼独处了,一有时间他就回到18班教室,哪怕只是坐在最后一排睡觉。
他睡醒了,睁开眼,翘着头抬起头,他看见林樱桃就坐在距离他三四米远的前方。
虽然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她手中不断摇动的圆珠笔杆,看见校服衣领上面纤细的脖子,能看到她的一点儿脸颊,让教室窗外的阳光一照,浮现出淡淡的金色弧度。
和小学时候比,林樱桃变得太爱学习了。她上课不再嬉闹,也不讲话,不玩耍,不走神。她一丝不苟地记笔记,认真睁大眼睛看黑板,被老师叫起来说答案也很少有犹豫答错的时候。
连下课,别的学生都在休息,在玩,她也坐在座位里补记笔记。她这么安静用功,在蒋峤西眼里,实在陌生。
只有某些不经意的时刻,容易被忽略的瞬间,林樱桃看起来又像那个群山的小姑娘了。
她回过头,和坐在后排的余樵说话,常常蔡方元也坐过来了,他们围在一起,不知说起了什么。林樱桃的大眼睛弯弯的,她在笑,她望着余樵和蔡方元,望着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神采飞扬的,她隐藏起来的“林樱桃”流露了出来。
可当余光瞥见蒋峤西,林樱桃脸上的笑容便消失了。
她拘谨地回过头去,像缩回树洞里的松鼠,又开始认真学习。她的世界,好像就是这么不欢迎他的。蒋峤西只是看她一眼,就好像会抢走她的松果。
老师在黑板上讲着课,蒋峤西坐在最后一排,他低着头,垂下睫毛,不耐烦地攥着手中的钢笔。
有风吹进来,扰动教室沉闷的空气,蒋峤西又冷不丁抬起眼,朝前面望她。
“你想吃糖吗。”
曾经,群山工地矮旧的宿舍里,那个梳着一对马尾辫的小姑娘在他背后一次次地企图“引诱”他。
“你听磁带吗,”她怯怯地问,又鼓起勇气来,“你看米老鼠吗”
“你想摸小兔子吗”
无论是下课出门接水,还是课间操,或是去实验室,上体育课人群中,林樱桃总对他敬而远之。
蒋峤西有时候也想不通,为什么会这样。
就算身在小白楼上自习,夜里坐在竞赛班听课,他还是时不时想起林樱桃来,想知道她在干什么,想知道她在不理会他的时候,都在对谁笑,与谁挨在一块儿傻兮兮地说话,她中午在哪儿吃饭,和谁一起吃,她还爱吃那些小零食吗,揣在口袋里,一变就是一个,午后她是跟余樵在楼下打闹,还是和杜尚溜达着,一起听3,又或是坐在蔡方元旁边看他玩游戏,还是待在秦野云班里,翻那些无聊的杂志。
蒋峤西总觉得,有一只贼手,把他的东西都拿走了。
是他每天去林家的小饭桌上吃饭,吃林家所有人夹给他的菜,是他每天被林樱桃粘着一起上学放学,拉扯着到处走来走去,是他在那个大衣柜后面,在那面小蚊帐里,听林樱桃抱着小精灵,或笑着,或哽咽的,对他说那些仿佛永远说不完的悄悄话。
课间操时间,人和人像棋子,依次罗列在每个人该站的位置上。蒋峤西个子高,他总站在最后一个,他向前望,远远俯视林樱桃的后脑勺。
那么多人都朝蒋峤西看过来,他总是引人注意的。可她并不在意他。
*
蒋峤西好像做噩梦了。
林樱桃睁开了眼,她在他怀里偷偷瞧了他一会儿,瞧他在梦里微蹙起的眉头,他好像很不高兴,好像正在梦里委屈。平时很少见到蒋峤西这个样子。床好窄啊,林樱桃侧躺着想,租屋的墙壁冰凉,蹭一下背,让人打颤,林樱桃穿着睡裙,她靠过去,轻轻亲了蒋峤西的脸一下。
蒋峤西的睫毛好长,遮下一片阴影来,给他的脸增添了几分孩子气。他起初躺在那里,麻木的,不动。
他睁开眼了,眼神在林樱桃脸颊上瞧了好一会儿。
蒋峤西被拿走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他时常担心,然后把这种担心深深压进心里。
上天并不对每个孩子公平。同样都是降生,有的人生来为了得到,有的人则要花一辈子的时间来弥补,来挽留,来疗愈。蒋峤西并不是一个幸福的人,他这些年在香港的坚持,无非是想挽留住堂哥,谁会为了痛苦去坚持呢。
蒋峤西再看林樱桃的脸颊,她到底是怎么出现的
难道是老天爷也怕他撑不下去了。
林樱桃坐在垫子上,使劲儿拧蒋峤西那个黑色的,印着艾森豪威尔语录的旧水杯,特别难拧开,她每次都要弯腰抱住了,使大劲儿才能拧动。
“你这个杯子怎么每次都这么紧呀”她抱怨,倒出热水来喝。
蒋峤西坐在床边,慢悠悠拿过一件新t恤,把手伸进去,领口套过了头顶。他垂下眼去看她,从高中时候,林樱桃每次都抱一群人的水杯去接水,蒋峤西不喜欢那样。
别人的水杯都好打开,唯独蒋峤西的杯子异常不友好,林樱桃每次不得不把手里别的东西全放下了,才能专心来对付他的。
当然,也要她愿意这么做才行。
他们两人坐上巴士,一同去医院,再去看堂哥。蒋峤西坐在外面,他的手臂搭在前座的椅背上,他这么半趴着回过头,看坐在里面的林樱桃。
她抿着嘴笑,专心瞧窗外,过了会儿又回过头来,她在蒋峤西的目光里红着耳根,垂下眼来。
高中时候,只有很少的几次,他们一起坐巴士放学。余樵杜尚他们都坐在前面,蒋峤西和她,他们俩坐在后面。
车上许多学生,都穿着实验高中的校服。蒋峤西也这么在众目睽睽下看她,林樱桃好几次坐在里面害羞得把头深深低进去了,她害怕被别的同学看见。
可明明没做什么。蒋峤西那时曾想。什么都不能做,他却仍觉得快乐极了。
现在也一样,明明是去医院探望久病在床的堂哥,蒋峤西望着樱桃的脸,也觉得心里轻松许多。请牢记收藏,&1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