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云暖对完帐,命晚霞将总数誊抄在册子上面,刚散了一屋子的回事婆子,就听门前报曰“亲家太太来了”。
林云暖极为意外,连忙起身出迎。林太太已径自走进来,鬓旁一支镂金嵌珠钗子松了,露出半寸细细的钗柄。
“娘,因何急成这样”林云暖握了林太太的手,触手凉滑一片,心下陡然一惊,“娘,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么”
林家地处筠泽,距云州二十余里,非有要事生,林太太不会不打招呼就找上门来,还如此形容仓促
“叫他们都出去。”林太太道。待林云暖挥退屋里服侍的人,亲自捧茶奉上,林太太冷声道,“孽女你跪下”
林云暖心头一紧,往事兜头涌上,委屈得鼻头酸。
她双膝重重落在锃亮的砖地上,手里还捧着茶碗,“娘,女儿又做错了什么”
“你当真不知”林太太眼圈红透,面容因怒恨稍显扭曲。“昨夜你婆母连夜派人递信于我,邀我今早前来,你觉得,是因为何事”
林太太手里紧握帕子,捂住嘴,压低自己的嗓音,“当初是你自己瞧中了唐四,如今夫妻不睦,致夫君离家不归,却要舍了你爹娘的脸面,到唐家来替你听人数落,是什么道理”
唐家书香门第,当年联姻商贾出身的林家,已被世人认为“降贵”,林家因此遭受多少闲言碎语,唐太太因忧心儿子,难免对林云暖多有怨言,林太太素来心高气傲,如何受得这阵排揎
“你那婆母就差一点指着我鼻子,当面骂我不会教女”林太太一腔怒火只得泄在女儿身上,“你去给我把唐四找回来,叫他给我当面说个明白,究竟是我林家不会教女,还是唐家人做事没有规矩上有高堂下有妻房,一句交代没有就离家不回,他还当自己是三岁小儿、任意妄为”
“这世上只有他唐四是个宝贝疙瘩,别人皆是草芥,没一个配得上他”林太太抱怨起来,合着前尘旧事,所有的不满所有的委屈如山洪溃堤,再也收拾不住。
当初与唐逸成亲,礼数走得马虎,林家四十二台嫁妆嫁女,唐家聘金只得五百两雪花银,上门纳征请亲之人唯两名管事,言称家中一应主子尽有要事抽不开身,直至亲迎之日双方长辈方第一回碰面。一桩桩事,俱彰示了男家对女家的轻视慢待,矛盾早生,裂隙已成,恩怨皆非今日方显。
那时她还年幼,一心想要挣脱樊笼,与心悦之人过那甜蜜自由的日子,诸般事物只觉庸俗透顶,为酬他那份热烈真心,毫不介意一应身外之物,却不想婚后数年,自己为维持光鲜,镇日与算盘银子打交道,终是变作当初自己最厌恶的模样。
这些事不需林太太复述,自己心中焉不知数林云暖打起精神安抚母亲,一再保证“四爷与我并无嫌隙,这次失误,料想为事情绊住,我必亲寻四爷回来。”若被双方长辈知晓她自请下堂一事,还不知更要掀起多大浪涛。这条路,真是太艰难、太孤独了。
苏家与唐家一墙之隔,世代交好,渊源极深,苏六爷新娶的江南妻子正是唐大奶奶亲自保的媒,小夫妻一见倾心,又是新婚燕尔,正是粘的腻的时候。林云暖递帖子上门拜访时,苏六爷还赖在妻子屋里慢吞吞的吃点心,新妇元氏不住推他,“你快些儿个,唐四嫂子清早就递了帖子,这会儿多半已过来了,撞见你后晌午还在屋里头,回头一传开,我还要不要做人”
苏六爷口中塞满桃花酥,嘟囔道“管他谁来,我在自个儿娘子屋里坐着,碍着他们何事。”
气得元氏朝他胸口捶了数下,被苏六爷将手抓住,按在膝头动弹不得,笑嘻嘻呵她痒。
元氏又羞又气,拿夫君无法,扬声吩咐侍婢“引唐四奶奶到花厅坐着,我这就出来。”一双眼睛柔里含怨,推了苏六一把,嗔怪“都怪你,点心渣子弄人家身上了,人家又得换衣裳。”
苏六玩闹一回,笑够了方抓住重点,“你说谁来了唐四嫂子”
苏六嗖地从临窗炕上弹起,两腿一蹬跳下地,“娘子,唐四嫂子问起,就说我这两天不在家,问及唐四哥的事儿,一概推说不知道,哎哟,我的鞋呢”
元氏不解道“唐四嫂子为人最是和气,你吓成这样做什么你老实说,前些日子唐家老太太派人找你去问话,是不是你又撺掇唐四哥闯了什么祸”
苏六一面急着穿鞋,一面应付道“我哪有哇近来天天儿挨着你,与你腻在屋里头还腻不够,哪有功夫闯祸去不说了,我先走一步”
刚拉开门,丫鬟笑着迎上来“唐四奶奶来了,正要进院子呢。”
苏六大叫一声“不好”,矮身缩回屋内,“娘子,我往暖阁里躲着,你可别叫四嫂进来。千万说我不在家,可清楚了”
元氏被他唬得不明所以,闻知人已到了,再来不及换衣,拢一拢头就迎出去。
珠帘掀开,林云暖已扶着晚霞的手步入进来,元氏笑盈盈叫人奉茶,引林云暖在西坐下。
林云暖对这位江南来的小妇人极有好感,声音柔和,面容俊秀,肌肤雪也似的,白得透亮,这回却没心思与她多寒暄,开门见山道,“今日烦扰,想妹妹与个方便,代问一问六爷,外子如今人在何处纵不知,以六爷与外子素日情分,也必比我这内宅妇人详知底细,还望六爷千万指点一二,感激不尽。”
前几日唐家老太太着苏六爷前去问话,苏六爷推说不知,唐老太太不好见责,今日林云暖却抱着必要将人找出来的决心,客气话一概省了,起身一福到地,急的元氏慌忙从椅子上跳起,连连摆手蹲身还礼。
“唐四嫂,您这”元氏为人单纯,为难间,回眸朝里屋瞥去。一头是自家相公的嘱咐,一头是唐家嫂子的坚持,真真为难煞人。
林云暖执礼不起,难为一个新婚的小妇人,做法颇有些无赖,可为达目的,她也没旁的法子,只得狠一狠心,续道“妹妹,就请你代为问一问吧。外子数日不归,老太太已担忧的病了。我知外子必是遇事耽搁了,才没能遣人回家送信报平安,纵是找回了他,也必不会有人埋怨他半句,苏六爷大可不必担忧连累了他。”
“唐四嫂,我我家六爷他他不在家,待他回来,我必替你传达。相信唐四哥他一定会尽早归家”元氏不善做伪,一番话说的结结巴巴,毫无底气。
无论她如何相扶,林云暖总不肯起“妹妹,我虚长你几岁,托大自称一声姐姐,将心比心,若你家六爷数日不归,全无消息,你该何等揪心牵挂就请妹妹帮一帮我。适才从苏老太太上房问安出来,六爷的贴身小厮正赶着进去回话,愚姐没旁的过人之处,认人倒准妹妹定要愚姐难看,当着你面儿急的哭出来么”
元氏脸蛋腾地红透。唐四嫂子真不客气,不仅知道六爷就在家中,还不留情面地给揭穿了。一时窘得耳尖都要滴出血来“冤家还不出来与唐四嫂说实话么”
苏六爷早就抓耳挠腮坐立不住,听闻媳妇要哭不哭地唤自己出来,林云暖又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只得把心一横,硬着头皮从暖阁走出来,隔着帘子朝林云暖问安。
唐府的马车,用青灰色布帏做幕,通体素淡,车前挂有两只风灯,并一双朴质的银铃。这样素淡简朴毫无装饰的车驾,稍有见识的人均不敢看轻了,唐家雄踞云州数十年,从来不是靠钱财金玉折服于人。那一份诗书传家的底蕴,足供唐府二字百世流芳。
然,不论唐家承认与否,到得这一辈,曾经的钟鸣鼎食已有了日暮西垂之势。这一代人中,只有二爷唐祺入仕,远在徐州任职。大房承袭祖制,内掌中馈,外事祖产;三房屡试不第,琢磨买卷疏通;唯唐逸犹配才子之名,一画难求,引世人追捧。人人皆道林氏女祖上积德前世修福,才求来这样好的姻缘,如今她却要亲手斩断这段缘分,摘掉才子夫人的头衔,莫说是唐家一干人等,便是随便抓一个陌生人来问,怕也要大声斥她“疯了”。
林云暖满腹心事,听外面随车的仆从道“四奶奶,前头就是了。”朝霞扶她下车,已是傍晚,夕阳如血,辉映半天锈红,狭窄的石头甬道尽头,是重重香樟树木掩映下的一方小院。
再往前走,瞧得见篱墙上挂的一块旧木牌,上书银钩铁画般四个小字。流萤小筑。
这样遒劲有力的笔锋,这样意境幽美的名字。那字迹不是唐逸所书,倒让林云暖越期待,想要亲眼会一会那写字之人。请牢记收藏,&1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