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麟德十年十一月,京都下了进入初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零星细碎的雪花纷纷扬扬飘落在秃秃的树枝上,屋宇上,如一张银白色的狐裘铺满了京都的大街小巷,街头做生意的小贩们一边哈着白气一边感叹:“京都的雪季要来了,这天越来越冷了……”
“下雪了下雪了,出来堆雪娃娃啦!”孩子们欢呼雀跃,你推我搡一蹦一跳的奔跑在雪地里堆雪人、滚雪球,竟是丝毫不畏惧刮得一阵紧似一阵的寒风。身后不时传来父母一两声担忧的呼唤:“当心点,别摔着了……”这声音也早已淹没在了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中。
“这天真是越来越冷了,这雪已经下了一天一夜了,也没个停歇……”椒兰端着一盆热水,轻轻推开门,将那盆水放在案几上,边说边叹了口气。椒兰把自己的手伸进盆里探了探水温,顿感一股暖流窜遍全身,她仰起头,做出一个十分享受的表情,长长舒了口气。忽然,她瞥见仍坐在榻上一针一线做着刺绣的少女,叹了口气:“小姐,你歇会吧。这样没日没夜地熬下去,会伤了眼睛的。”
少女苦笑着摇了摇头,依然未停下手里的活计,道:“这些都是宫里年节时要用的贡品,眼下年关将至,宫里已有嬷嬷派人来催,耽误不起。”
椒兰沉默半晌,突然狠狠地骂了一句:“真是一帮压榨人的禽兽,还让不让人活了!”
少女抬眼望向椒兰,轻叱一声:“兰儿,这些话,以后不要再说了。我们身处宫中,说话不能没了分寸,会授人以柄,落人口实。”
椒兰“哦”了一声:“知道了。”眼里却涌动着不甘与愤怒,望着榻上的少女,咬牙道:“可奴婢担心小姐你……夫人在天上若是知道小姐这样,一定会很伤心的。”
“嘶!”少女突然停下手里的活,怔怔地盯着自己指尖冒出来的血珠,半晌,她忽然感到有黏黏的液体滑过眼角,滴入绣得整齐的丝帕中。
“小姐……”椒兰望着失神的少女,顿感自己说错了话,忙讪讪地住了嘴。
娘……娘……月儿想您了,您来看看月儿好吗?月儿真的,快撑不住了……
这里好冷,好冷。您能来接月儿吗,月儿一定听娘的话,再不惹娘生气了。
“小姐……”椒兰正欲再说什么,少女突然望向她,道:“兰儿,你信命么?”
“这……小姐……”椒兰一时怔住,不知该如何接下主子的话。
少女抬手擦干了眼角的泪,摇头微笑:“没关系,我要听你的心里话。”
椒兰叹了口气:“不信。若是真有命中注定那回事,像我这样的人便早已没了活下去的意义了吧。”
少女轻轻摇摇头,放下手里的绣品,缓缓站起身,道:“原来我是不信命的,那术士说我是二月生的女子,命带煞星,是不祥之人。我起初是不屑一顾的,可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生在我身上,却由不得我不信。我是个不祥之人,从一出生起便造成了不可挽回的错误。”
椒兰盯着她,歪着脑袋想了一会,道:“那小姐相信预言吗?”
少女一怔,缓缓摇了摇头:“世上哪有预言这回事,不过是那些好事之人虚张声势罢了。”
椒兰却望着她神秘一笑:“我有预感,我们在这里待不了多久啦,小姐一定会有出头之日的。”
少女忽然“噗嗤”一笑:“你个鬼丫头,说话还是这么没谱。”
椒兰调皮地吐了吐舌头:“我是认真的。”忽然一把拉住她的衣袖。道:“小姐,要不,咱们逃吧。”
“逃?”少女诧异地盯着她:“逃去哪里?”她神色有些怅惘:“我们离了这宫中,能去哪呢?”
椒兰说:“只要能跟小姐在一起,去哪都行。我就不信,这天下之大,竟还没有我们的容身之所。”
少女盯了她好一会,道:“要走你走吧,你还年轻,不该这样被我拖累。”
“小姐,那你呢?”椒兰道。
“我?”少女摇头苦笑:“这是我的宿命,我终归是逃不掉的。”
“那我也不走!”椒兰一把拾起榻上的绣帕,道:“我和你一起绣这些贡品,定能赶在年关之前绣完。”
少女走到她身边,握住了她的手,轻轻道:“可这样会委屈了你。你从小便跟着我,我原想等你过了及笄便求父王给你相个好人家,可没想到现在……”
椒兰轻轻一笑:“我从小跟着小姐长大,小姐待我如姐妹。小姐在哪儿,哪儿就是我的家。”
少女微微一笑,没有说话。静了半晌,忽而道:“父王说我生在凌晨寅时,正值晨夜交替之时,天边的月亮将将落未落,他便给我取了‘晨月’这个名字。”她仿佛是想起了极为遥远又陌生的过往,唇边渐渐浮起一丝冷笑:“他说,我会是天上最耀眼的那颗东方之星。”
东方之星,不该被乌云淹没。
“小姐,我总觉着,只要我们都好好活着,就总有看到希望的那一天。”椒兰十分认真地道。
萧晨月望着一脸天真无邪的椒兰,再一次握住她的手,轻轻点了点头,微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