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宜孝拎起茶壶,给两人倒了茶。想到汴京近在眼前,展快马不禁关心身边少年道:“到了汴京,你要是找不到地方住,可以来找为兄。我租的宅子还有两间空房。”
颜顷正取了一块绿豆糕在手心里瞧。不知道店家怎么想的,八样点心七样做得粗糙,叫人难以下咽,白糟蹋粮食和蜜糖。只有这一小碟绿豆糕,做得十分精致,糕面上压了十分趣致的蝶恋花纹样。让他看了一眼就心生喜欢,一时之间竟然舍不得下口。
颜顷听到展宜孝问话,抬起眼。他拒绝了展宜孝的好意,解释道:“义父已经替我做了安排,让我去陷空岛四位伯伯处住。”颜顷义父入仕前,与陷空岛锦毛鼠有金兰之义。白大侠少年殒没,颜查散大人与陷空岛其他四义关系不减反增。把颜顷托付给陷空岛照顾,颜大人十分安心。
展宜孝点点头。陷空岛四义早年被封为六品校尉,都在开封府内任职。当年带刀护卫白玉堂三探冲霄楼身死,四位义士悲痛之下,短暂回去了陷空岛。两年后,陆续回到汴京,继续辅佐包相爷,惩奸除恶。不论朝堂还是民间,都有他们许多美名事迹。
陷空岛家大业大,有钱得很。四位大爷在京城早就置下宅院,肯定比租住的小院子强上很多倍。展宜孝不再多说。
一阵风卷残云,展宜孝将桌上的茶水并点心消灭得一干二净。抹了把嘴,展宜孝抬头,往官道上望去,不由得眼前一亮。展宜孝惊喜地对颜顷道:“快看,竟然是南清宫小王爷的坐驾。”
颜顷顺着展宜孝的话,往官道上看去。当真看到一列人马浩浩荡荡地从眼前过去。前头四个强壮魁梧的清路仪仗,一看就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好手。后面跟着两队人马,将一辆非显贵不能用的车驾护在中间。颜顷一路来,达官显贵见了一些,但是这么气派的,还是头次见。他有些新鲜,多看了两眼。富丽堂皇的车马上,挂在窗前的淡金绸布忽然挑开。从里面露出一张水灵灵的脸,透着富贵娇养出来的天真气,好似一朵芙容出水来。
这张芙容脸贵气得很,纯真得很。他往外看了一眼,与颜顷不期然对上眼。马车内的人冲颜顷和善地笑了笑,甚至冲他招了招手,好一副烂漫快活。
颜顷很懂礼貌。别人礼貌地向他笑,向他招手,他怎么能板着脸无动于衷呢?所以他也笑了,像极了烈烈照耀的骄阳。他十分从心顺意地抬手,也向车窗内的人招了招手。
车内的人微微愣了一下,惊艳于茶亭中少年眼中,璀璨如星海的光芒。惊艳之余,这位八清宫小王爷笑弯了一双秀美的眉眼。
颜顷目送南清宫小王爷车马过去。他回头,有些好奇地向展宜孝确认道:“车内这位就是小贤王?”颜顷心道,这位小王爷倒是与他设想的,相差很大。依他的想法,八清宫小王爷不该是这副一派天真与漂亮的模样。
展宜孝兴致勃勃,推崇道:“正是八贤王之孙,六合王之子,如今八清宫的当家王爷。想来你一定听过这位王爷的贤名。”
颜顷点点头。三年前,义父颜查散受命下江南整治水灾,正是这位八清宫小王爷负责放粮。这位小王爷是个做生意的奇才,十分擅长敛财。据民间传说,他手下有一个能士,叫蒙正阳,极其擅长奇淫技巧之事,偏偏能做出很多有用、值钱的东西,让这位小王爷发了大财。
难得这位小贤王不负八贤王、六合王的名望,不被钱财迷眼,十分爱护百姓。他不仅说过“取之于民,当用之于民”这样冠冕堂皇的话,还经常做“善财童子”,为大宋的百姓做了很多实事惠事。就是三年前江南水患,发放的官粮只有一半出自朝廷,剩下一半都是小贤王从私库里掏的。
这位小王爷名叫赵明玉,身世有些不一般。他亲生母亲是八清宫内一名歌姬。小王爷自幼抱养在六合王妃身边,起初没有嫡子的身份。可怜六合王前头六个嫡子全部夭折,六合王只得给这个仅剩的儿子请了嫡子和继承人的身份。六合王薨逝,一直有人拿世子生母是个歌姬这件事做文章,想要把八清宫的爵位挪到八贤王其他嫡子头上。直到这位小王爷贤良的名声传播开来,这种诋毁的声音才消失。
这位小王爷的富贵不止如此。当今圣上早年生有三个皇子,纷纷夭折。此后再没有皇子出生。如今圣上年事已高,正准备在皇室宗亲中,择选贤良过继到名下,做东宫太子。当今圣上是千古难见的仁君,最爱仁厚宽和的后辈。这位小王爷的品性,在一众宗亲子弟中鹤立鸡群,亮眼得很。
“这里还有一节关系,当年可是轰动全国的。”展宜孝向颜顷提起先帝在位时,发生在后宫的一件惊天丑闻——狸猫换太子:“你或许听说过。圣上出生时,被先帝宠妃陷害,用狸猫替换了。一来要暗害圣上性命;二来诬告圣上生母李贵妃是妖孽。圣上洪福齐天,被忠义双全的宫人偷偷送入八清宫,被八贤王假充亲子抚养。后来,先帝膝下无子,挑中圣上过继做太子。再后来,包大人为李贵妃翻案,圣上才明白过来自己的身世。”
“圣上自幼在八清宫长大,对八清宫的情分不同一般。很多人都说,圣上一直不肯给八清宫王爷封号,是打算认他做继子。”展宜孝将最后一口茶喝到嘴里,转身让店家将水壶装满茶水,他要带走。
颜顷心道小贤王若真做了东宫太子,八清宫的爵位就空了出来。圣上顺势转给八贤王旁的嫡子,又有什么打紧?如此一来,两头都有好处,圣上自己也称心。但是这些是官场上的人做的猜测,谁说得准呢?指不定圣上在故布疑阵,拿八清宫小王爷给真正合心意的做挡箭牌呢。自古君心都是难测的。
两个年轻人坐在茶亭内,随性聊完这一段,都不再多想。两人从店家手里接过装满的水壶,结清账,重新上马。
走了半天,夕阳落下。正好赶到展宜孝计划好的落脚点,一个叫沙田村的小村落。但是这个村子十分奇怪,天幕还没来得及落下,已经家家闭户。整个村子安静得很,连声狗吠鹅叫都听不到。
他们连续敲了几家村民的大门,别说开门,连应一声的都没有。
“好奇怪。”展宜孝面露古怪道,“我出来时,这边还不是这样。”他出来的时候,就曾经在沙田村村民家中借住过。
“往前面走走。”颜顷细心观察四周,嘴上反而不甚在意,“一路问过去。实在没人开门,就在野外过一夜。不是什么难事。”
展宜孝没有办法,只能照颜顷说的办。好在,村尾最后一家给他们应了门。
开门的是个老汉,佝偻着腰身,眼神看上去十分的不好。老汉眯着眼睛,小心开了门。仔细打量了一番门外的两个年轻人,老汉明显地犹豫了一番,最后才将大门打开,却是轻声喊着,催促他们赶紧进门,不要在外面逗留。
年轻人跟着老人家走进屋里。屋中有些凌乱,只有老汉和他的小孙儿居住。
小孙儿六七岁大。两人进来时,看见小孙儿正坐在屋中,神情木楞。颜顷走到老人的孙儿身边,见他虽然瘦小,身上却很干净。颜顷从粉绿色荷包,掏出三枚麦芽糖块,放到小孙儿手心。老汉看到,连忙上前,要推辞。
颜顷强硬地塞过去,然后问老人道:“老人家,我看你村里有古怪。是什么由头?”
老汉看见孙子眼巴巴抓住糖块,叹了口气,不舍得将糖块送回去。他只好应颜顷的话说道:“不止我们村一个。自三个月前月圆之夜后,三天五日,周遭几个村落,总有一个晚上失踪年轻的女子,后来连漂亮一些的儿郎都跟着找不见。”
展宜孝闻言,眉头一跳。他听老汉叙述,听前半段以为是遇上了采花贼。再到后半段,又觉得不像。男女通吃的采花贼不是没有,但是十分罕见。
“报官了没有?”展宜孝身居官府,不禁问道。
老汉连忙回道:“早就报官了,就连开封府前两日都来了差官。只是宽慰了我们几句,人就走了,再没回来。”
展宜孝拧眉,觉得这不像开封府官差办案的行径:“那两位差官可有报姓名?”
“其中一个叫另一个赵爷。”老人回忆半天,终于想起来,说道。
展宜孝不由得暗吶,难道是自家师父,校尉赵虎赵爷么?
展宜孝又觉得不是:赵爷虽然愣了些,绝不会这样怠慢案情。
颜顷站在一旁,不怎么吭声。忽然,他扭头向窗户看去。窗户十分残破,钉了木板挡风。窗户正对西面。颜顷走动到窗前,透过木板缝隙,向外看去。就看到西边半面天空染成了火红色,好似暗夜中的火烧云。下方俨然是一座庙宇,灯火辉煌,仿佛宫殿。
“那是哪座庙,大半夜这么热闹?”颜顷回头招呼展宜孝。
展宜孝奇怪道:“屯田村何时有过寺庙?”虽然这么说,他还是凑到颜顷身边。顺着木板缝看出去,展宜孝惊疑地发现,还真有一座寺庙,距离沙田村最多不过十里。
展宜孝古怪极了:“我很确定,我出来时,沙田村是没有庙的。”前后不过三个月,哪里就能起出这样一座金碧辉煌的庙宇宫阁了?
颜顷瞥了一眼老人。他刚刚喊展宜孝到窗边时,老人家浑身颤栗,分明一副恐惧的样子。老汉显然知道这座“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