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金粉。
纪尘寰当然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他狠狠的闭上了眼睛,整个人却颓然的靠在了椅背上。
她怎么敢?她该有多疼。
纪尘寰想起,其实唐久并不是都吃得了苦的。
他还记得有一次唐久走得匆忙,不小心膝盖磕在了桌角上,蹭破了一层油皮。那个时候,他那的娇气的老师小口小口的吸着凉气,手指轻点着自己的膝盖,却是碰都不敢碰的样子。
最终还是纪尘寰这个皇帝亲自拿了药油,狠下心来给人涂在膝盖上,揉散了那一团淤青。而为了这点儿小伤,唐久足足告假了三日。
可是,最怕疼的姑娘,却为他做出了最惨烈的选择。烈火一寸一寸的舔上肌骨,周身都是割肉切骨一样的疼痛,偏偏人却最为清醒。
传闻之中,那凤凰涅槃的场景分明持续了很久,纪尘寰不敢想象唐久痛了多久?
世事如棋,执子之人,从不后悔。
纪尘寰以为自己能够做到的,可是事实上,他的身体比本人还诚实。不知道从何时开始纪尘寰就添了一个毛病,凡是事关唐久的决断,在他后悔之时,手指就会神经质的抽动起来。
曾经他能够压抑自己心中的后悔情绪,告诉自己这是为了大业,是大势所趋的必然抉择。
而如今,他看着自己颤抖的手,忽然明白,这是他的身体在告诉他什么是后悔。
从做出让唐久南下赈灾的决断开始,其实纪尘寰已经无时不刻都在后悔了。
如果,如果再有一次……纪尘寰自嘲的想,如果再有一次他会怎样呢,难道还能将唐久拘束在身边,小心稳妥地保管起来,不让她受一丝一毫的伤害不成?
难道他就能放弃一个忠臣良将,放下他手中最锋利的刃?
这不是帝王的抉择,也绝对堪称不了最优解。
所以纪尘寰只能笑了,笑容里充满对自己的讽刺。因为他知道不可能,哪怕再来一次,他还是会做出同样的抉择。
因为他冷漠、功于心计、不通人情,所以他失去了唐久。
那他现在做出这副追悔莫及的样子给谁看呢?
纪尘寰开始抚上了自己的眼睛,唇边却忽然流下了一道蜿蜒的血迹。
周遭是慌乱的叫太医的传唤之声,纪尘寰却不太想理会。
他不能倒下,因为他要做的事情还很多。
唐久在信里劝他不必执着。
纪尘寰知道,那是唐久在叫他不要追查她的死因。
可是怎么可能不追查呢?他必须要知道这其中的是非曲直前因后果。哪怕是要将这朝堂搅个天翻地覆,纪尘寰也要知道他的阿九是因何而死。
她那样的一个人,从来都是风光霁月。
她当然也可以死,可以死于宁静的午后,满足的晒着太阳,回味着自己很长很好的一生。
也可以死在某个安静的夜,膝上卧着一只垂垂老矣的肥猫,身边是一卷读完的话本,屋内有“哔剥”燃烧着的炉火,握着她的手的,是与她把酒言欢的人。
纪尘寰其实给唐久设想过许多种长眠之法,并且在每一种场景下都贪心的加上了自己的影子。
他当然想过未来要如何安顿唐久。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唐久知道太多和纪尘寰有关的核心机密,在朝堂之中又牵扯甚深,可是纪尘寰却没有一天想过兔死狗烹的结局。
别的君王对待知道自己太多秘密的人,总是想着如何处置,而纪尘寰对待唐久,却想着如何妥帖安置。
“这样一对比,我仿佛也不是最坏的吧。”那个时候纪尘寰还在心中洋洋得意,觉得自己真是温柔。
他知道这个人其实最喜欢自由,困于京都十年,可是唐久却总想四处走一走。所以在最后他们的结局只之中,纪尘寰总是想着给唐久身边添置上悠然的小屋,还有自由又清澈的风。
唐久不该死于势力谋算,不该死于人心贪婪,也不该死于权力的拉扯与斗争。
她应该有光、有风、有世人的景仰。因为唐久值得——她配得上这世间一切的自由与美好。
纪尘寰是愿意满足唐久的所念所想的,虽然他也曾经在心中想着那么一丝可能——或许,唐久就愿意留下来陪他呢?
哪怕那个时候他已经成为合格的帝王,不需要唐久在他身后再小心翼翼地为他支撑。
她喜欢读书也好,喜欢在皇宫之中捣鼓那些奇奇怪怪的小东西吧也罢,纪尘寰只是想着自己每天下朝回到寝宫之中,就会有人懒洋洋的靠在他的软榻上,轻声对他说一句“回来了”,就能抚平他一天的焦躁与心累。
虽然知道这是妄念,也不太可能,可是万一呢?
十年的时光真的是很可怕的东西,纪尘寰举目四望,只觉得他周遭已经全部落满了的唐久的影子。
将这个人从自己的心中转移出去,就像是拔掉一颗根系繁茂的树,不仅需要使上十足的力气,而且还会翻带出鲜的血肉。
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唐久,再也不会有那样全心全意的支持他的人。
不会再有人值得纪尘寰交付后背。纪尘寰忽然清楚的认识到,他的身后已经空无一人。
“皇权的本质就是孤独,凌驾万人之上,自然是高处不胜寒。”当年唐久说的这句话,纪尘寰终于明白了其中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