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送了纪尘寰一场祥瑞,送他江山永固、民心所向。
可是,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祥瑞?所有的吉祥预兆,都不过是有人刻意而为罢了。
那一日,唐久从昏厥之中醒来,然后见到了自家师父,知道了自己中毒的事情。
身中无可解的剧|毒,唐久居然并没有惊慌。朝堂十年沉浮,她早就习惯了谋算一切。于是,就连自己的注定的死亡结局,她都要算计清楚。
一个计划在心中很快成型,在唐久的坚持之下很快就铺陈开去。
参与进唐久的计划中的人,他们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在和时间赛跑,因为帝师大人是真的是日无多。
从昏迷之中缓过来,唐久就开始写信。给纪尘寰的、给6行之的、留给比间官员的。虽然写了很多封,但是唐久的每一封信都是寥寥几语。
她已经拿不稳,那一场昏厥就只是开始,像是一场预告,昭示着唐久的身体将很快地衰败下去。
唐久的师父说她是盏一吹就灭的美人灯,这话法的倒并不夸张。
年幼经年苦学、日夜不辍,十年朝堂勾心斗角、煎熬心力,中毒之后更加宿兴不寐、肝胆摧折。
就是铁打的身子都熬不住,更何况唐久也只是个普通姑娘罢了。
虽然无名谷中有人是绝世高手,但是唐久也只是跟着学了些皮毛。
可是你看她出幽州、平山岳,支身千里走单骑,奔赴灾难之地,不知道的还以为帝师大人是什么绝世的武林高手。
唐久没有特别的能力,甚至没有强健的体魄,只不过,在有些事情上,她总是格外的勇敢罢了。
若没有一腔孤勇,一个六岁的孩子怎么敢应下教导天子的责任,一个刚刚及笄的女子,又怎么敢只身入朝堂,开始十年的与人生死谋算、以命相搏。
而如今,知道自己的死期将至,唐久做的第一件,也是最后一件事情,就是为纪尘寰铺路。
哪有什么凤凰涅槃,不过是有人在周身涂了可以自燃的紫金粉,控制好了时间,与这一场大雨共焚而已。
既然已经决定了,要用一场祥瑞洗干净纪尘寰身上最后的一点污点,那么作为“祥瑞”本身,唐久就势必不能留下尸身、不能丧、死后也不得享祭。
因为在众人眼中,她并非是身故,而是与凤凰一道涅槃,成为神明,回归天际。
以唐久的功绩,她去后本该位列凌霄,受万人敬仰,享后世烟火,而如今,却是千里孤坟,只在无名谷中留下一个孤单单的牌位,和一座小小的衣冠冢。
她本该被所有人记得,可是最后却几乎不会再有几人记得。
世人再提起这位帝师,都会议论她最后的归处,消遣一样去探索传说之下不可能找寻的真实,而不会有人记得她攘外安内,挽狂澜于大厦将倾的不世之功。
而唐久,终于焚尽一身荣耀与骨血,化身千古一帝的登天之阶。
烈火焚烧殆尽,南方连绵的骤雨初歇。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欢欣的神色,他们目睹了一场神迹,也看见了这场天灾的终结。
生活还要继续下去。这一刻百姓的心中是安稳,也是对他们的陛下的感激。
一切都仿佛非常完美。
在拥抱过那一阵火焰之后,唐久化成风,化成此地萦绕不去的水气。
十年朝堂,人心鬼蜮,唐久曾经说过想有朝一日游览这片山河,不再理会那些朝堂倾辄。
而如今,她终归如愿以偿,可以安心的睡一场很长很久的觉。
长风相送,若是纪尘寰感受到南方吹来的风,那便是……她回来了。
唐久这样的在信中写道。
她很少用这样近乎缠绵的语句,在和纪尘寰的通信之中难得流露出了些许温柔。
是温柔,可是却也最残忍。
“她就不怕我此后,再也不敢吹风吗?”寂静无人的夜,志得意满的少年君主被兜头泼下一盆凉水。
纪尘寰手中攥着一封薄薄的信,眼中的泪终于坠了下来,一颗两颗连缀成线。
最终,沉默的眼泪成了无声的嚎哭。
在空无一人的大殿之中,纪尘寰伏在唐久最习惯躺着的软榻上,哭得整个人都蜷缩了起来,像是失去了世界上最宝贝的东西的孩子。
京城之中人声喧嚣,举国之内议论纷纷。可是一直到了看到了唐久的亲信的那一刻,纪尘寰才明明白白的感觉到了什么是失去。
他真的失去她了。
纪尘寰这一生,做过许多狠心的决断,而这些狠心的决断,的确为他带来了最大的利益。
6行之苦求他收回成命无果,于是就祝他落子无悔。
到了这个时候,纪尘寰才知道,6行之那并不是什么祝福,而是诅咒。
——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在最后抗争无效的失落里,白月城的祭祀对异族的皇帝施展了此生最恶毒的诅咒。而可怕的是,他的诅咒真的应验了。
没有什么落子无悔,只有每一次呼吸都会想起的疼痛。
纪尘寰死死地按住自己的胸口,指尖因为用力而泛起了青白的颜色。浑身的血液似乎凝固了一般的冰凉,他在早已没有唐久余温的软榻上,将少年高大欣长的身体蜷缩成了一团。
纪尘寰还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的宫殿这么可怕过——这里每一处都有唐久的气息,都仿佛有唐久旧年的影子,可是却无时不刻的提醒着他,已经……没有唐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