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晃,就二十八了,这在农村里已是很大龄的青年了。好在那时他已还清了债,也攒了几万块钱。
他们那儿有一个奇怪的风俗,就是儿子一般都是出去倒插门,女儿却留在家里招女婿。其实主要原因还是穷,如果娶得起媳妇,谁愿意去做后代别姓,叫人看不起的上门女婿呢?
传说最早的时候,出去给人家倒插门的,离家那天都要跪在家门口,磕三个响头喊四句话“小子无能,背叛祖宗,生不还乡,死不归坟。”从此再不回乡。
当然时代变了,国家提倡婚育新风,女到男家或者是男到女家都无所谓了。而且现在农村里媳妇是那么难找,就连锦南锦北这些靠近城市的富裕地方,买不起房车,都找不到媳妇,何况碑城。倒插门总比打光棍强吧。
所以那天,给滨江镇的支书家干完活,酒桌子上他舅舅半是认真半是开玩笑地说“支书,你看我这个外侄咋样,念过大学的,准备出来。你们这里有招女婿的吗?”方杰羞得脸通红。舅舅看了他一眼说“这娃木的,还不赶紧给你叔倒酒。”
张海清“啹”地一声把酒喝干,笑着盘算了一下“还真有。三队张财福的大女儿出嫁了,小女儿准备留在屋里将女引儿,还问过我有没有认得山里的小伙想出来上门的。不过要拿几万块钱彩礼修房呢。”
他舅舅说“这没问题,这二年娃也攒了点钱,我再帮凑一点。”
张海清说“那完了我就去说。”
方杰其实是谈过恋爱的,在上大学的时候,女朋友还是城里的女孩。锦江有句乡谚高山出鹰鹞,平坝出的是饿脓包。碑城虽然地处深山,但水土养人,是一笑倾国的美女褒姒的故里,这里男的一个个生得浓眉大眼,长得高大健壮,女的则是肌肤细嫩,眉眼如画。
学生们大都心思单纯,只要看对眼,聊得来,管他有钱没钱呢,有句话不是说“有情饮水饱”吗。
他和肖雪是在校文学社团认识的,他们一起谈村上春树、加西亚。马尔克斯、莫言、路遥,聊《百年孤独》、《平凡的世界》、《人间喜剧》。她听他弹吉他,看他踢足球,和他一起吃三块钱一碗的麻辣粉,周六周天陪他一起到街头给房地产公司散广告传单……。虽然物质上贫穷,但精神富足。甚至有时他觉得自己就是孙少平,而肖雪就是田晓霞。
然而大四那年春节,他的“晓霞”嚷着要去看看他生长的地方。她跟他一起下了火车又坐汽车,乘三轮,最后剩下弯弯拐拐在山林间来回盘曲的羊肠小道,就得靠“11路公交”了。
开始她还兴致勃勃,看见山坡上吃草的牛,路上撒欢的狗都要欢呼雀跃,一惊一乍半天。后来,慢慢脸上就有了苦色,林间跑过可爱的小松鼠,“扑啦啦”惊起的五彩斑斓的野鸡都提不起她半点兴趣,最后就只剩下一脸凄惨。
爬了多半天山,筋疲力尽来到他家的时候,早已累得瘫掉了。他父母使出浑身解数,竭尽全力热情招待。他父亲忙忙地去河沟里打鱼,他母亲取下梁上熏得乌黑的麂子腿、野鸡、野兔刷洗蒸煮。
他们将他们认为最好的吃食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但她看了看那些缺牙豁口的碗盏和油漆斑驳看不出本色的桌凳,用开水泡了点米饭吃了几口,就再不吃了。
她勉强在他家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就催着让他送她去火车站,要回家。她还算是给他留了面子,既没有连夜逼他找车送她走,也没有把他家的饭菜到网上。
开学后,她找到他说“我真的没有想到现在还有穷成那样的地方,爱情终究还是敌不过现实的,对不起,我们分手吧。”
很多年后,他早已知道爱情这东西,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是一件昂贵的奢侈品,就再也不报任何幻想了。俗话说饥不择食、慌不择路、贫不择妻,快三十的人了,别的男人,他这个年纪,娃儿都上幼儿园了。只要有个女人肯做他老婆就好了,管她美还是丑,浪漫还是庸俗,有没有感觉。
所以尽管张兰兰相貌普通,初中都没毕业,但这里毕竟是滨江镇,与锦江市府锦北区只一江之隔。而况张兰兰不嫌他深山的家,不嫌他苍老的父母,不嫌挂在他家梁上乌黑的腊肉和炖得稀烂白腻的阴鱼。所以他没有怎么犹豫,就做了张财福家的上门女婿。
婚姻是人生重要且全新的一个阶段,再精密的机器都需要一个磨合的过程,何况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家庭,和一些完全陌生的人过漫长的一生。生活总会有许多不如意,婚姻家庭中也会有许多磕磕绊绊,赌气误会、吵嘴闹架,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不过他们的磕绊不止在夫妻之间,也在年轻人和老年人、女婿和岳丈岳母之间,也都是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归根结底还是思想与观念、行为与习惯之间的差异带来的冲突和矛盾。
比如说,老年人早上睡不着,年轻人则睡不醒。每天早上天一见亮,张财福就要在楼下喊“兰兰、兰兰,这一早上了还不起来?我跟你妈把猪鸡都喂了。”
再比如说。老年人节约,一分一厘都精打细算,年轻人则大条一些。晚上方杰有看一阵书才睡的习惯,张财福就会在楼下喊“这一晚上了还不睡?早上又不起来!电不要钱吗?”
传统的老习俗,男到女家就是来给人家立门顶户当儿子的,是要改姓的。现在虽然不用改姓了,但张财福老俩口对亲戚介绍方杰总是说,这是我家兰兰带的儿子。锦江这边把岳父岳母称为姨夫姨姨,后来慢慢也有叫爸妈的。方杰觉得既然张兰兰把他父母叫爸妈,他把她的父母叫爸妈也是应该的。但给人家当儿子还是让他感到很屈辱。
张财福认为自己是一家之主,方杰、张兰兰他们挣得钱就应该全部交给他,由他计划安排屋里的大番小事、一应开销和人情往来。而方杰宁肯自己全部承担家里的开销费用,也不愿意受制于人。
后来,有了小娃,矛盾就更加突出了,在小孩的喂养、教育上总会生这样那样的争执。
两老儿都非常爱自己的孙子,张兰兰她妈给孙娃喂饭的时候,总要先自己用嘴试试温度,避免把娃烫到,方杰却觉得这很不卫生;张财福走哪也都要把孙娃子带上。农村老年人受的教育少,说话满口粗俗的方言俚语,弄得他孙子一张口也是狗日的、短命的、驴x的。
老两口觉得他们巴心巴肝免费给方杰、张兰兰带小孩,他们不但不领情,还落抱怨,方杰则觉得娃跟着婆婆爷爷养成了一身坏毛病。好在张兰兰能够忍辱负重,说了这头劝那头。方杰、张财福和他老婆也并非十分不知好歹、不明事理,毕竟大家的出点和利益归宿是一致的,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孩子。
旧问题解决、旧矛盾消除,又总会产生新矛盾和新问题。也许每个家庭、每段婚姻都会有这样的相互博弈、相互斗争,相互妥协和相互改变。每个婚姻、每个家庭或许也都是一地鸡毛,满头狗血,只不过方杰的鸡毛狗血更多一些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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