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童被赶出厢房后闷闷不乐,坐在庄园大门旁的树墩子上边等客,边回忆兀哈喃赶他的细节,越想越生气。在他走神的当儿,有人从背后一把按住了他的肩。
正生闷气的门童刚想作,回头一看现来人是于纪,赶忙压住了火气:“庄……庄主,你什么时候过来的,吓我一跳。”
“想什么呢,是不是在新客那里吃亏了?”于纪脸上挂着捉摸不透的微笑。
“庄主您怎么知道的?”门童吃惊的看着于纪。
“看他服饰普通,不乘马车,不带随从,还骑着驿马,身无细软,全身上下就一个灰缎锦挎囊,不修边幅,活脱脱一个土财主的样子,这门生意,不长久。”阅贵族无数的于纪眼光毒辣,“而且开口就要五封胭脂,怕是不知道我烟雨庄里姑娘的厉害!你没有姑娘们的本事,在他身上,讨不着赏。”
于纪的一番说辞让门童佩服得五体投地,不愧是庄主,能有今日这番成就,绝非自己这种只想着拿赏钱和提成的人能达到的。
厢房里传来姑娘们的莺声燕语,兀哈喃玩得兴致正高,嬉笑打闹声此起彼伏。
门童的脸拉得老长。
于纪见状,脸上的微笑逐渐扩散开来:“你也跟了我有些年头了,为难你,就是为难我于某,为难我烟雨庄,这样,今日庄主我就给你做主,出出这口气!”说完凑近门童耳边,如此这般地传授着什么,听得门童连连点头。
庄内一声哨响,各厢房的仆人听到后都自觉地跟客人道歉,出屋待命。兀哈喃玩性正浓,哪顾得上那个没有情趣的女仆,连她出屋前的道歉都没搭理。于纪在庄园中央的空地,示意兀哈喃屋的女仆过来说话,其他屋的仆人各自回屋伺候客人。
女仆噤若寒蝉的来到于纪身边:“庄……庄主,您有何吩咐,我不是故意服侍不周的……”没等她说完,于纪便摆手打断了她的话:“本庄不是行善之地,你既然自愿入庄替父还债,就该有做牛做马的觉悟,机灵一点,听话一点,才能活得长久!屋内的客人不懂规矩,我今日要教教他人情世故,一会你进去给姑娘们带个话,请客人敞开了喝,不醉不休,之后你伺机把他的挎囊给我带来,若办成,免你爹一成债务。”吩咐完毕,挥手让女仆回屋。
门童也照于纪的吩咐,搬来几坛酒码在了屋门边上。这几坛可不是“烟雨遥”,而是纯度更高的“忘忧泉”,三五碗便能让人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女仆回屋,鼓起勇气端起一碗酒对兀哈喃说:“老爷,小女服侍不周,自罚一碗。”趁兀哈喃还没反应过来,一饮而尽。姑娘们知道庄上规矩是不许仆人喝酒的,除非——庄主授意多销酒水。于是乎,五个姑娘轮番上阵,变着法儿灌起兀哈喃来。
为了淡化忘忧泉的口感,女仆在倒酒时还专门泡入一颗酸梅,兀哈喃平时哪享受过美酒佳人相伴的快乐,一声声“老爷”把他哄得酥酥麻麻的,不知不觉越喝越多,意识也越来越模糊,不出半个时辰,便彻底瘫倒在了贵妃椅上,响起了醉鼾。
时机成熟,门童先是让姑娘们6续撤出,然后自己去把兀哈喃的驿马检查了一番,仅找到了那封密信,遂与抱着挎囊的女仆去于纪那儿交差。
对于见惯了金银珠宝的于纪来说,挎囊里算是一笔巨款了,没有哪个土财主独自出门会用挎囊随身携带这么多细软的,因此他开始怀疑起兀哈喃的身份来。直到他拆开了密信,门童和女仆头一次见到庄主脸上露出了惊慌之色。
“信王疲敝,王权更替,我属嫡系已承贵府教导数年,是时候进京助我一臂之力了,若非当年我属舍生忘死,陷阵斩敌,安能有今日之太平?如今天下要交入平王黄口小儿之手,于我无益。我膝下无子,爱女尚幼,只能另觅贤人以备不时之需,今形势骤变,时机不待,我观平王根基未稳,早日谋划,取而代之,未尝不可!”
这封大逆不道的密信没有称谓没有落款,看来只有送信人才知道联络的双方是谁。于纪向来不问官场之事,只管守着烟雨庄赚钱,若惹上此等麻烦,必断其财路,甚至招来杀身之祸!
兀哈喃留不得!于纪一时慌了神,脑子里只有除掉兀哈喃这一个想法,荒郊野岭的,死人不会说话,而他也只要否认兀哈喃来过,就能守住这个秘密!
不不不,眼前的门童和女仆提醒了于纪,见过兀哈喃的人太多了,万一有人说漏嘴,就会前功尽弃!“你们下去吧!”他故作镇定的遣退两个下人,避免在他们面前流露出过多的信息。
正当于纪一筹莫展之际,他看到了账房一楼正在算账的相好于月娟,突然有了主意!
于纪并未成亲,因为他很少出庄,认识的女人都是不知来路不知目的的庄上过客或下人,只有这个于月娟——不,应该叫杜月娟,是唯一一个背景和来路都相当清晰的女人,于是他放心的把账房事务交给她打理。
杜月娟的背后,正是巡林堂的杜氏一族,在信王平定杊州初期,由于孟氏和杜氏拒绝与陵州人联姻,恐遭灭族诛杀,时任氏族领的孟青池为留火种血脉,遂遣少数族人隐姓埋名至杊州各地,以便传承氏族的精神。杜月娟正是那个时候来到了烟雨庄,于纪寻思着杜月娟虽是豆蔻之年,但样貌标志,身材亦轮廓分明,留在身边做个伴也好,便卖了当年前途未卜的巡林堂这个面子,并让杜月娟改姓于,对外以兄妹相称,对内则视为相好。说不上当年是有心还是无意,但今日,确实给于纪带来了回报。
雇人灭口!
主意已定,于纪便将密信的事和自己的决定告诉了杜月娟,杜月娟二话没说,立即让庄丁们带上巡哨枝外出悬挂去了。因为于纪对她来说,既是未拜堂的夫君,亦是自己的恩人,他的决定,她都会无条件的支持,即使是要她的命。
天色渐晚,兀哈喃仍在沉睡,为了确保计划顺利实施,于纪亲自将密信放回了驿马的鞍袋里,并吩咐门童和女仆严密监视着厢房里的动静,若兀哈喃醒来,立刻来报!
巡林堂为了在杊州界内布下消息网,星罗棋布的立下了巡哨暗桩,只有堂内人才知道这些暗桩的特征和位置。若有需要巡林堂介入的紧急事务,便在暗桩上悬挂巡哨枝为号,若有堂内人看见,将火赶往巡哨枝的来源或持有者处,进行支援。
终于,孟彬放弃了等待,赶往杊陵驿站与杜怡情碰头,共商对策。夜色中,他匆匆瞥见某处巡哨桩上似乎有异物,凑近一看,现了悬挂着的烟雨庄巡哨枝!莫非……氏族的血脉和斥候的敏锐让孟彬打了个激灵,他立刻拨转马头向烟雨庄赶去。
而杜怡情这边,亥时已过,却没有等来孟彬,眼见再拖下去驿站就要关闭了,便散了些银子给门楼守备,谎称遛马夜草,片刻便回,换取了出驿的通融。顺着驿道直出二里地外等人,若等不来孟彬,她便在道边露宿!结果在驿站周边的巡哨桩上,她也现了烟雨庄的巡哨枝!这可如何是好?踌躇再三,她解下自己的头带,系到桩上,随后直奔烟雨庄而去。
烟雨庄的厢房内,沉睡的兀哈喃被内急憋醒,晕晕沉沉的起身找茅房去,脚步虚浮,东倒西歪,动静惊动了门童和女仆,门童赶忙去给于纪报信,留下女仆假意伺候着,以免打草惊蛇。
女仆将路都走不稳的兀哈喃扶到茅房边,还没来得及撒手,兀哈喃胃里被自己的脚步颠簸得翻江倒海,“呜哇”一口呕吐物喷了两人一身。污渍和气味吓得女仆赶紧跑开,把兀哈喃撇在了茅房门口。
吐出了胃里陈酒,解决了内急的兀哈喃清醒了不少,看着污浊的官服,他径直来到驿马边上,换回了原本的衣服。突然间,他似乎觉得哪不对劲,伸手探了探鞍袋,信还在,急急回房,挎囊不见了!
战利品不见了?!兀哈喃的酒瞬间被吓醒大半,急唤女仆兴师问罪,哪知女仆没来,于纪和杜月娟却出现在了面前。
“你们是谁?爷的挎囊呢?是不是你们串通起来偷去了!”窃贼的战利品被窃了,兀哈喃感觉遭受了奇耻大辱。
“贵客您稍安勿躁,我是本庄庄主,本庄美人美酒,您喝高了,为了您的财物安全,本庄主代为保管起来了。”在不明兀哈喃身份前,于纪只能用对待贵族的口吻尝试安抚,尽可能的拖到巡林堂来人为止。
兀哈喃的财物来路不正,本就心虚,乡野粗人亦听不进于纪文绉绉的辩解之词,指着于、杜两人吼道:“爷不需要你保管,交出来,否则休怪爷把庄子给点喽!”
“好大的口气,欺我烟雨庄没人么?想点庄子,先过我这关!”杜月娟横眉怒目,挡在了于纪身前。
话不投机半句多,兀哈喃猛地操起桌上的两支筷子,撒手而出,杜月娟没料到兀哈喃还会这一手,防备不及,仅接下了一支筷子,另一支扎在了肩上。
于纪见状,扶着杜月娟的腰背退出厢房,呼唤庄丁来援。
兀哈喃眼见形势不妙,吃不起眼前亏,遂夺门而出,跨上驿马欲冲出庄门,但还未及加,便被手持镰刀和棍棒的庄丁堵住了庄门口的去路。
前路受阻,兀哈喃不得不调转马头,向后院菜圃逃窜。他驱马撞开菜圃外围的篱笆门,顺着一条被踩秃了的小道向树林深处逃去。
于纪眼看兀哈喃消失在树林里,边搀扶着受伤的杜月娟,边喝令庄丁放弃追逐,维修篱笆门,以防兀哈喃窜回来作乱,并吩咐门童组织姑娘和仆人安抚受惊的庄客,四下安排妥当,才得以关心起杜月娟的伤势来。
幸而筷子并非利器,扎入肩膀不深,杜月娟一咬牙把筷子拔了出来,于纪摸出她的帕子摁住了伤口。庄门口传来马蹄声,四散的庄丁又聚拢起来,严阵以待。
“巡林堂孟彬,接信前来支援!”孟彬看到庄门口聚集的火把,高声报上身份。于纪闻言让庄丁们放人进庄,他等的人虽然迟了一步,但总算是来了。
时间紧迫,趁着兀哈喃还没跑远,于纪言简意赅的说出了欲雇巡林堂除掉兀哈喃的请求,理由是到庄上捣乱,还打伤杜氏族人——并未向孟彬提及密信一事。根据于纪的描述,孟彬也倒吸了一口凉气,一天之内,两单生意都要取兀哈喃的命,巡林堂想护都护不了了。
说话间,庄门口又传来马蹄声,庄丁们再次绷紧了神经!
“巡林堂杜怡情,接信前来支援!”人未到,声先至。两个原本约定在杊陵驿站碰头的斥候搭档,此时却在烟雨庄不期而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