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庆帝最后的希望便全落在身后的都护府和河西营上,所以在听到战马嘶鸣,回头见铠甲明光闪烁,参差刀剑直指天空的时候,不禁心头一喜。
可是,在骤然看到那个骑马行在队伍最前方的身影时,炎庆皇帝身体僵住,喉中犹如被塞进了一块火炭,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十年未见,他的样子却似乎没有变化,除了个子长高了不少,依然是那个眼神明亮,身姿挺拔的少年。哪里有一点信报中说的,浪荡纨绔的样子?
可这般望他,王勰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将之与记忆中,那个在御花园浮碧亭中作画的小太子联系起来,白衣广袖不沾凡尘,仿若谪仙一般的人物,在历经十年风雨后,并未染上沧桑,并未磨尖棱角,举手投足间依旧是淡泊明静,若闲花落地,可却和那个时候的他,完全不同了。
王勰远观那白衣少年郎,忽然有些心虚,于是故作高声,&1dquo;刘长秧,为了篡权夺位,你竟与外族勾结,卖国求荣。”
刘长秧不答,只远远看他,双眸中容纳山河万千,却是无喜无忧。
王勰被这两道目光注视着,心头未免震颤,却仍道,&1dquo;你奸同鬼蜮,行若狐鼠,蛰伏十年,终于还是暴露了狼子野心。”
刘长秧还是不答,依旧定神看他,王勰却渐渐落下冷汗,想到十年前,也曾有恨他入骨的言官将这些词一字不差地用在自己身上,虽然那人最后被五马分尸,但亲自看到血淋淋的尸块,他心中那口恶气仍是不能消除。因为处刑前,那人指着站在城墙上观刑的他大声咒骂,&1dquo;弑君篡位,奸佞小人,我咒你被乱刀砍死,万箭穿身。”
背后忽的窜来一阵凉风,王勰打了个哆嗦,蓦然抬头,却看到铅灰色的浓云全部被风赶到不远处的西川的这一边,以那山脉为界,另一边,却是阳光普照,明媚恣意。
未几,大滴大滴闪亮的雨珠子从天空中密密地洒下来,砸落地面,腾起一层如烟如云的水雾,模糊了远处刘长秧的面容。
半川烟雨半川晴,一绺灰蒙一绺明,风破嫩芽春不远,柳摇绿草才萌。
王勰忽然感觉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惊骇,这感觉,其实很久之前便有,否则,他也不会对那远处站着的少年如此小心防范。只是现在,它一股脑全涌出来,浸得他四肢冰凉。
脉断于诏,断得哪里是刘氏一族?断得分明就是他王勰处心积虑偷来的一段人生。
&1dquo;唰”的一声,王勰看到一只羽箭朝自己飞来,风驰电掣,&1dquo;当啷”撞掉他头盔上的红缨。
永安十一年五月初八,炎庆皇帝王勰死于两军混战,级悬于禹阳闹市,身体被数十军士分割。
长陵。
被锦妃从睡梦中叫醒时,王勰最小的儿子王樉还不知道自己已经不是皇子了,所以在被宫女迷迷糊糊带出寝殿外,看到冬青的时候,他皱起眉,很不耐烦地勾勾手,&1dquo;冬青,把夜壶给本王拿来。”
冬青听了并不着恼,只在黑暗中静静看着他,直到锦妃屏声敛气地将儿子扯走,还是站着未动,目光随王樉的背影沉落在夜色中。
杜歆在后面笑道,&1dquo;小孩子并不知道头顶的天是会在一夜之间全变了的。”
冬青扭头看他,眼中含着一丝怜悯,&1dquo;停伯公,我并不是怪他,我只是在想,皇兄当年也曾如他一般,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
永安十一年八月二十四,刘长秧登基帝业于广明殿,号曰德皇帝,建元永延,即日起为永延元年。
冬青已经有两个月未见到皇兄了。
刘长秧刚登基那阵子,他被他日日带在身边,读书、练字,甚至,皇帝还经常把大臣们呈上来的折子拿给他看,要他评断论述。冬青甚至连睡觉都在宣室的西暖中,两兄弟同吃同住,从来没有分开过两个时辰。
可后来的一天清晨,皇兄忽然在晨起后吐了血,至此,他便被宫人们带到了猗兰居住,虽然和宣室只隔了三重门四道墙,却再未见过德皇帝。
他也曾无意间听人说起,皇兄得了重病,无药可医的重病,可是他多次到宣室去打听,找褚玉,找尉迟青,甚至最后还去找了停伯公,可他们每一个人都对他讳莫如深,不愿如实相告。
这日冬青昼寝片刻,刚起身走到外间,便看到昨日被皇兄任命为自己师傅的杜歆在伏案写字,他踩着窗外漏进的光斑,轻手轻脚步绕到杜歆身后,偏头,看他写的是:&1dquo;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声将将。夜未艾,庭燎晣晣。君子至止,鸾声哕哕。夜乡晨,庭燎有辉。君子至止,言观其旂。”
冬青看那手落如云烟的好字,滞了片晌,轻声道,&1dquo;长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声将将。停伯公,这便是皇上尊名的由来吧。”
杜歆刚好写完最后一个&1dquo;旂”字,闻言,便回头冲冬青行礼,&1dquo;殿下。”
冬青搀扶他起身,&1dquo;师傅,先帝希望皇兄继承大统后勤于正事,不荒怠光阴,所以才定下师傅取的这个名字。”
杜歆看着冬青乌黑的头顶,眼中有静待花开的从容,&1dquo;陛下他亦希望小殿下如此。”
他说着将那幅字呈上,花白头颅压在双臂间,&1dquo;殿下昨日送来那么多拜师礼,老臣也没有什么好回赠的,若殿下不嫌弃,就留下这幅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