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荣的死讯一夜间便传得人尽皆知,他一向与人为善,所以前来悼别的人自是络绎不绝。
阿依亲自接待来客,挺着肚子,礼数却处处周全,无可指摘,于是便有好事者闲话,说她死了夫君,却如此淡定自若,可见传闻不假,二人之间早有罅隙,只是一直隐而未罢了。
宋迷迭听到这些议论,便很觉很是得心烦,于是索性逃出门去,到屋子斜后方的瓜田中,捡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了,从袖口里掏出一样物事,两根指头捻着,对着日光仔细的瞧。
是一块纻布,本白而细疏,只是现在沾上了血污。
它是阿荣死时紧握在手中的,莫寒烟猜测这块布应该是阿荣从凶手的袖子上揪下来的,他当时已经失去了反抗的能力,只能拼尽最后的气力,留下一丝线索。
会是何人的袖子呢?宋迷迭拧起眉心,盯着那块纻布瞧,怎奈脑中如有一团乱麻,她如何摸索,都找不出头绪。
头顶喧沸的知了声此起彼伏交织成一片,吵得她头昏脑涨,嘈杂之外,忽有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就在阿荣家门前。
&1dquo;日头下暑气大,玉婆婆还是拿了这柄纨扇遮阳吧。”
宋迷迭朝旁边侧出半个脑袋,果看见刘长秧踏出门槛,冲探望完阿依,坐在阶下肩舆上准备回去的玉婆婆缓缓躬身,一面命身后护卫将一把他常用的纨扇送上。
&1dquo;公子贴身的东西,老身怎好收下?”玉婆婆推却,语气中却有难掩的一点夷愉。
&1dquo;身外之物,若能护婆婆无恙,也算是没有浪掷。”
宋迷迭眉头拧地更紧了:这一向无理都要搅三分的景王殿下,何时变得这般知疼着痒了?
尚未想明白,又听玉婆婆道,&1dquo;这纨扇上的美人画得像真的似的,也不知是何人的墨宝?”
送扇的护卫&1dquo;噗嗤”一笑,&1dquo;就是咱们公子画的,我们是不懂,但常听别人说,咱们公子的画线条如飞,墨色如韵,竟像是能将扇中人画活一般。”
玉婆婆叹道,&1dquo;没想到活到这把岁数,竟然也遇到谪仙了。”
刘长秧拱手,&1dquo;他不懂,所以才满嘴混说。”
玉婆婆神情滞了一下,目光在纨扇上流连半晌,见扇面上的女子风鬟雾鬓,绰约如仙,轻轻一笑道,&1dquo;看到这纨扇,老身倒忽然想起,有一年过寿,也有人送了几柄团扇于我们姊妹,只不过那是些纯色绢扇,与这纨扇比起来,倒是少了几分精巧。”
刘长秧拊掌,&1dquo;不若我为三位婆婆作画,权当是生辰贺礼了。”
第39章作画
宋迷迭藏身在一簇茂盛的飞燕草中,拂开挡在面前的一根花枝,便清楚地看到下方的竹楼以及楼前的几个人影。
此时正有和风送暖,吹动竹楼的轩榥,咿呀作响。
可下面的人却似乎不为这杂声所动,下棋的手眼相随,观棋的敛声屏气,作画的,则走龙蛇,在团扇上绘出饱满的醉墨丹青。
宋迷迭只知道玉婆婆和彩婆婆下的是六博棋,因为她看到了六著十二棋,但是刘长秧画在团扇上的画,小傻子却看不懂其中的精妙。她只记得祁三郎讲过的一段往事,一段有关前朝小太子和今上的往事。
是十年前的旧事了,当时,太子刘长秧作了一副《扑蝶仕女图》,画作中人优游闲适,容貌丰腴,整幅画用劲简,色彩柔艳,为朝臣称赞。
特别是兵部尚书王勰,也就是现在的炎庆帝,初见此画,便赞叹不置,更是恳请太子将画借他十日,好让他府中的画师临摹出一幅来。
可一日后,王勰愁眉苦脸地进宫请罪来了,他带来了太子画轴,展开,却只见鞍马鸟兽、竹石草木,而上面的六名扑蝶的仕女,却是杳然无踪。
王勰说,昨晚,他在院中赏画,忽然一道响雷,未见落雨,再低头时,便见画卷中人衣袂飘飘,乘风而去。
&1dquo;臣没有护好太子的丹青,臣有罪。”王勰跪伏于地,将留白大片的卷轴举过头顶。
先皇默然片刻,从龙椅上下来,伸手搀扶起王勰,&1dquo;王爱卿说笑了,若这画是沈太傅的墨宝,朕或许还会心疼,可它只是太子闲时玩乐所作,朕又怎会因此而责备爱卿。”
言笑晏晏,众臣听了,皆松一口气,言辞也随意起来,有说,太子年纪尚小,却已有青出于蓝之势。有说,若非墨丹青,如行云流水绕素笺,又怎会羽化飞仙?
可先皇听这满堂的赞溢之词,没有反驳亦没有笑纳,而是静静盯着依然跪伏在地的兵部尚书王勰的头顶,不知在想些什么。
&1dquo;那画里的宫人真的成仙了?”
宋迷迭当时满脸惊诧地询问祁三郎,祁三郎却高深莫测一笑,&1dquo;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若强将假的说成真的,那其中必有不可告人的因由。”
现在,又想起那段旧事,宋迷迭心头无端一震,再去看坡下的刘长秧时,却见他已经将一扇画好,搁在一旁,拢了拢袖子,接过尉迟青递来的另一把团扇。
而此时,彩婆婆将手中的箸扔到棋梮上,哪知力道使的大了,箸滚了出去,落在地上,惹得三个婆婆都笑了起来。
这厢边刘长秧也笑了,景王殿下袖口卷起,露出两截白腕,长指夹一杆蘸饱了墨的紫毫,脸上的笑容被日光映得亮,真如同谪仙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