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过后,一名陌生的狱警带了五六个工人,拿着手枪钻等一整套的工具跑上来,将所有房间全部打开,开始在每一个房间里噼里啪啦地安装床架,这活一直到忙到半夜,尖锐的刺耳声仍然锲而不舍地来回锯着我的神经。
一大早,络腮胡子的狱警过来,他依然戴着昨天那只小口罩,鼻翼在小洞里微微翕动着,这只口罩明显已经使用了一段时间,不但皱巴巴毛绒绒的还有些黑。
他吩咐我,带几个人跟着他出去搬点东西,见他没有具体说是什么,我估计这应该是些什么零碎的活计,犯人听到以后,都从床上呼啦一声站了起来,这一段时间日复一日的无所事事,每一个人都感觉自己在酵,土豆也想跟着去。
要求参加劳动的一共八个人,络腮狱警点点头没有说什么。
八个人排成两列下楼,穿过大厅的时候,土豆一直盯着那尊雕塑看,我估计他一样有着忍不住掀开防潮纸看个究竟的冲动。
出了大门,一股清爽的带着露水花香的空气扑鼻而来,让人心旷神怡。这座监狱历史悠久,院子里的每一棵树木看上去都有些年头,树底下,再种上一些花花草草,加上适当的修剪,很容易就把这里打造成一座让外来参观的人产生遐想的公园。不知情的人以为劳改的生活有多么的美妙,只有犯人才能亲身体会,哪怕是插满鲜花的监狱,也是和其他的监狱没有本质上的不同,它的每一块砖头,每根钢筋都是为了完成监狱的任务而设计建造的。
曲折的小径两边开满了姬小菊和矢车菊,早起的鹰蛾在花冠间飞来飞去。
我们穿过小径,来到大路上,调转头,朝着大门口相反的方向走去,“马勺”本来以为是到路口的小货车上去卸货。
犯人们走上操场的跑道继续向前进。操场上杂草长到了膝盖,我们走过空旷的大操场,一直走到文化中心大楼。
整幢文化中心大楼的外墙已经被粉刷过,看上去像是一幢新楼,里面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我们曾经打扫过的样子,狱警把我们带到文化礼堂。礼堂很久没有人光顾了,闭门器的弹簧推门的时候出沙沙的摩擦声音。
狱警推门有些吃力,我跑过去帮了他一把,门推开后,两扇的门吸都已失去了作用,我用屁股将门顶在了墙上,等所有人进来后,我往边上一边,门飞快地关了回去。
这是一间大约三百多平方的小礼堂,十几排的礼堂桌前面是一个小型的两级阶梯主席台,在礼堂的后方,两边角落的三角形空间,靠墙叠放着两层的黄色的马桶。土豆笑出声来:“监狱真有钱,存了那么多的马桶。”
这是些崭新的马桶。狱警指着这些马桶,招呼说:“每人两个,拎回去。”
新马桶和老马桶有些区别,从外观上看,花纹就不一样,新马桶模仿的是木制纹理,它的造型看上去好像是向传统文化的致敬,尤其是那浮雕的牡丹和“花开富贵”四个刀刻斧凿的字,让马桶看上去像是一嘴灯笼,他模仿的非常到位,第一眼你真的会以为它是实木材料的打制,只有当你把它拎在手上的时候你才感受它的轻飘飘的塑料,就凭这一点,他和实木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东西。
“拿好我们走,每人拿两到三个。”狱警大声地吆喝。
犯人们拎起马桶,像去赶集似的高兴。回到隔离区,犯人们把所有马桶规规矩矩地码在走廊的一边。
几天过去,走廊上的马桶好像被人遗忘。那天早上,我还在迷迷糊糊当中,被楼下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吵醒。
自从到了隔离区以后,我的睡眠越来越浅,质量越来越糟糕。
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好像纷乱的潮水,我在半醒半梦中感觉是一支队伍正朝我开来。
队伍上了楼梯,一群人抵达走廊上的铁门前,楼下仍然有窸窸窣窣的人继续往上走,人数不少。
我听到一位狱警大声说话,因为在监狱里,也只有狱警才敢这样底气十足地说话,有些时候犯人的声音虽然也大,但是只要你仔细一听,总是那么的色厉内荏,他们的大喉咙是装出来的。
而且这个声音听上去非常的耳熟,我刚把记忆中的声音过了一遍,铁门被“咣当”一声踢开了,几个人进来,我又听到了那个嗓门:“哟!这些犯人还在睡觉,比我们还享福啊。”
紧接着,房间的铁门被什么棍子狠狠敲了一下,狭长的走廊产生嗡嗡的回响,依然是刚才那个人的声音:“全给我起床。”
犯人们从床上爬起来,我突然想了起来,这是久违的老丁。几天不见,我差点把他的声音给忘记了。我有些纳闷老丁怎么到这边来了?
等我起来,老丁已经站在了房间的门口,他睃了一眼我胳膊上的“信息员”牌子,训斥说:“作为骨干,自己懒懒散散,怎么带下面犯人?能不能干,不能干早说。”
我陪着笑,一连声的说能干,请丁警官放心。老丁这才想起了是我,问:“你在这里?监狱犯人走马灯似的,差点记不起你的名字。”
我嘿嘿的笑:“是的,丁警官,来了半个多月了,正在打报告准备回去呢。”
老丁摇摇头:“安心的呆着吧,暂时回不去。”
我讨好地问他:“丁警官,你看什么时候才可以回?”
“等通知,目前政策一周一变化,不确定。”
他又瞟了我胳膊上的袖标一眼,带揶揄的口吻说:“你看你在这里事务犯都当上了,急着回去踩缝纫机?多呆一会儿,享享清福。”
我干笑几声。
老丁大摇大摆地沿着走廊走过去,每一个房间都看一遍,回到门口,命令走廊外的犯人:“到走廊里来,分三列排好。”
门外的犯人兴冲冲地走进铁门,这些人都扛着一床被铺,手里拎着洗漱的脸盆和拖鞋。和我们不同的是,他们脸上看不到犯人的死气沉沉,相反,他们的脚步灵活而有弹性,好像脚底装着弹簧,他们看上去兴奋,生动,表情丰富,没有犯人惯有的呆滞和木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