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人们像蚂蚁样爬上车厢。仓库在伙房的大门口旁边,大约有三百多平方的样子,仓库墙上四个排气扇“嗡嗡”地工作着,地面已经堆了小山一样的各种蔬菜,带泥土的块茎和洋葱的味道热烘烘的混合在一起。
干活这一块,犯人们比外面厂房的工人更有主人翁精神,他们的积极态度不免让旁观者不免产生狱警都是多余的错觉,你能在他们身上见到常人所不具备的独特的自豪感。比如卸货时候,狱警只需要说一句:“把这些卸下来。”
接下来他就可以什么都不用管,连人员如何分配都是多余,他完全可以到一边抽烟喝茶,甚至连现场也不用监督,犯人们自己会监督,自己会行动,他们会根据实际情况把这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如果没有带队的“骨干”,总有一个老道的犯人率先跳出来充当指挥,这样的犯人并不是以年龄大小来区分,而是以坐牢时间的长久来划分,坐牢的时间越久越有资格言,一般情况下犯人们都默认他有号施令的权力。
车厢和仓库之间距离大约三十几米。仓库里的白菜一颗颗垒成了一人多高的三角形。有人站在伙房那头喊:“加油干,中午加红烧肉!”
犯人们干得更带劲了。大约两个小时左右,满满一车的大白菜卸完,望着空荡荡的车厢,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骄傲。
能干活在监狱里是一种资本。监狱里和社会上的人价值体系是不同的,虽然我们这些人在社会上失去了人的尊严,人的价值,但是在监狱里,依然有犯人的尊严和价值。监狱里有两种人是受犯人尊重的,一种是活干得特别好的,另外一种是罪行特别严重的,最好是耸人听闻的。因为我的罪名跟一个“黑”字挂钩,所以犯人们会高看我一眼,觉得我是一位非同凡响的人。由于这种价值观的存在,有些偷鸡摸狗的犯人,会把自己的罪行吹嘘的神乎其神,让人听上去好像他枪毙十遍都不够。时间一久,你就会被这种价值观慢慢地同化。他们佩服“有本事”的人。
又一辆白菜卸完了,接下来继续卸大米。大米五十斤一袋,卸大米和卸白菜方式不同,犯人们先是跑到车厢边,朝着车头的方向,一手扶着车厢的栏板,象一匹马一样弯下腰露出整个脊背,车上的犯人再将一袋大米拎起来落到下面犯人的背上,下面的犯人象背着孩子一样往仓库方向跑,有时候落下的米袋度太快,巨大的冲击砸得人站立不稳,在这样的情况下,犯人们就把手扶在膝盖上,让胳膊和背部之间形成一个力学上坚固的三角形,增加了背部的支撑力量。
我高兴地现,经过这一段时间的监狱锻炼,我要比自己设想的更能适应体力劳动,我想起谁说过一句话:“人是最贱的,没有什么苦是人适应不了的。”当时我对他的这句话不以为然,从现在看这句话是恰如其分。哪怕再苦一些,人同样能适应。
有了红烧肉的激励,犯人们越干越欢,仿佛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期间,中年狱警从伙房里出来两趟,笑眯眯地看了我们一眼又走回去了,到后来有些犯人几乎撒着欢跑了起来,造成一起背着大米的犯人和刚刚卸下返回的犯人相撞的交通事故。
等到送饭的小火车准备开动时,犯人们已经将一车大米卸下了一半。中年狱警一方面对犯人上午的表现很满意,他很诚恳地对犯人们说:“上午你们干得既快又好,各位辛苦了。中午你们不用回去,就在这里吃饭,吃完后把余下的干完就结束。”一番话说得犯人们很不好意思,感觉自己象是来做客,有些谦让起来。
看他比较和蔼,一位犯人斗胆问:“警官,那么多白菜和大米半年也吃不完呢?”
狱警笑了笑说:“你们可能不知道,外面的物流供应链已经不是很正常了,能储存就多储存一点。”
犯人也笑了,说:“我们不怕,我们是吃国家饭的人,饿不死我们。”
狱警的一张脸笑得更加灿烂,说:“可不是,我们系统刚刚开完会,要全力保证监狱的食物供应。你们可比外面的有些人强得多。有些地方已经都吃不上饭了。”
犯人一听自己受国家重视,就更兴奋了,好像很光荣似的。
报完数后,犯人们蹲在伙房的院子里等开饭,常规米饭白菜已经每人打了一份,犯人们的肚子早已饿得咕咕直叫,有人扒了两口就放下了,所有人紧张而兴奋的等着加餐,不一会儿,伙房里一位胖乎乎的炊事员拎着一个大铁桶走过来,铁桶里还搁着一把铁勺,从他将另一只手伸出老远来平衡身体的那几步路来看,桶里的货色份量十足,没等我伸长脖子往桶里看,一股美妙的红烧肉香就飘了过来,犯人们纷纷把白菜扣到了饭盘里,空出菜碗来等候红烧肉。
胖子炊事员将红烧肉从排头开始一个个打过来,打了一遍以后,还有小半桶,他站住,像幼儿园里面的保育员,往各位碗里仔细扫了一眼,又给几位吃得急的碗里又添了半勺,然后把铁勺往铁桶里“咣当”一扔,丢下一句:“你们这帮婊子养的走运,这肉本来警官和我们伙房自己吃的。”
犯人们嘻嘻地笑着。
打到我碗里的是满满的一碗冒尖的红烧肉,这是怎样的一碗肉啊!所有的肉块切得大小均匀,几乎每块肉都是肥瘦相间,每一块都像一位体态匀称的女人,没有一点过分的肥肉,颜色搭配得也恰到好处,红润油泽,那些切段的大葱,周正的八角,新鲜的小辣椒,种种细节,无一不是透露着厨师的用心。
这是我这辈子的一顿吃过最多的肉,以后我再也吃不了那么多了,那一碗肉少说也有将近八两多的样子,而且是纯肉,我一块又一块夹着,肉多饭少,吃到最后我肚子撑了,眼睛却还盯着肉碗,打着饱嗝继续吃,终于将这碗肉吃完了。
我望着碗底的那一汪油里的姜片出神,长松了一口气,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事不是爱情,不是升官财,而是饱!是由内而外到每一个毛孔散的饱!虽然我吃了那么多的肉,但是我没有油腻的感觉,那些油好像水渗进的干涸的沙漠。有几个犯人吃力地站起来,满意地拍着自己的肚皮。
吃完午饭继续干活,肚子里有了油水,干的活度反而没有刚才的快,不过好歹还是干完了。
回来的路上,我一边走一边回味着那些分解成幸福的蛋白质和糖份的红烧肉,体会着输送到体内的每一颗细胞,我有些恋恋不舍地想,短时间内,无缘和它们再见。
回到三中队,其他犯人得知我们吃了这么一顿的红烧肉,羡慕的眼睛都绿了。干活回来的犯人讲得更加绘声绘色。
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肚子里有了油水,也就有了写信的心思。
我坐下来写信。
我喜欢写信,觉得这样方式传统又典雅,我不仅热衷于给自己家人写信,还帮外人写,我写得一手好家信名声在外。
我前前后后帮过十几位犯人写过家信,或者出于他们的恳求,或者出于窥探。在寂寞的生活中,在无聊的日子里,我对窥探别人的内心有着难以抑制的好奇,我找他们聊天,了解他们的心事,给他们善意的忠告同时建议他们以书信的方式去建筑或者修补感情的堤坝,犯人们对我的建议总是充满了谢意和肯定。
在监狱里能够将一封信写得感情充沛的人并不多,如果说大学是浩瀚的文化海洋,监狱是与其对应的荒漠,我就是这片荒漠中为数不多的一棵绿植。
这些人接受我建议的同时,大多数人一脸愧疚,好像他们欠了我的钱,他们支支吾吾地表示,自己难以写出一份拿得出手家信,并请求他么我的帮忙。我假惺惺地装出为了一副为难的样子,表示由于人生体验不同,人与人之间是一条永远无法逾越的河流,我没有办法站在对方的角度体会对方的感受,有些时候我要求他们提供一些食物作为报偿。犯人们总是非常乐意地支付给我几包方便面或者几根火腿肠,我照收不误。让他们觉得我只是为了一口吃的。
每一次给陌生人写信,都犹如一次探险,我小心翼翼地踏入这条河流,用脚踝试探水的冷暖深浅,我坚持以第一人称的方式和他们的家人交谈,为了建立起情感上的共鸣,开篇我都是用回顾“我们”一起经历过的岁月作为钥匙打开他们的心锁,我相信,哪怕最铁石心肠的人,内心都怀有对亲人的情感的无边渴望。
写信前,我会向本人了解他家里的围栏尺长,门的朝向,黄狗的名字,关心他们的猪圈、牛圈、田地里的柑橘或者香椿,我找回了当时打扫文化中心时带回来的一本如何养殖小龙虾的科普书籍,和一位欺行霸市者的家人探讨起小龙虾怎么过冬。
每写一封信之前,他要求他们把家里以前的来信都拿来作为起笔的铺垫。让他们知道,“我”并不是他们一贯印象中那么粗糙的人。有时候我也会在一封信里越陷越深,好像被抛弃的是我。在我心理最为脆弱的那段时间,经常带着形形色色的角色入梦。
帮人写信替我收获不少好名声,他们以“先生”的眼光看待我,在监狱这是很高的礼遇,我甚至能在排队打水的时候受到插队的邀请,这给了我在未来坐牢的日子很大的便利,举个例子,我帮违纪写过两封,每当我不小心违规,违纪就会视而不见,这都是潜在的好处。另一个看不见的好处是我体验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熊熊燃烧的情感之火照亮了我在劳改中枯燥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