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丁没有到来之前,躺在摇篮里的飘飘欲仙的三车间犯人们有一种天真的想法:未来的日子会越来越好,越来越舒服。这想法根植于过惯了轻松日子的惯性思维,哪怕“猪瘟”来袭也不能打消他们这种念头,他们相信在“关系”面前无坚不摧,他们的潜意识里认为,困难是暂时的,即使猪瘟,无非是少吃一点,况且,真的想吃到肉并不是一件难事,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就有办法,有办法就有肉。
吃肉最常规的方法有两种,一种就是争取加餐。三车间人少,加餐相对容易,多干点活,吃到肉的机会就多,比如一种叫“琵琶腿”的清蒸鸡腿,就经常在出现在加餐的名单里。第二种是“过桥”,托人带进来。两种方法,一种是人幸苦,另一种钱幸苦,但两种方法都能达到目的,就看你适合哪一款。
退一步说,即使吃不到肉,那也是属于历史螺旋展过程中遇到的正常现象,和其他的车间相比,三车间的优势还是相当明显,这里管理宽松,有着比其他车间更大尺度的自由。
关于吃肉,据说除了以上两种方法,还有另一支隐秘的渠道,它是由接头人、司机,以及监狱里的神秘人物组成,上面两种方法和这支渠道比起来简直是小儿科。那就是让物资由大货车带进来。
每天,都会有一两辆满载的大货车开到三车间仓库前卸下各种名字的材料,这些外来车辆进了监狱大门,都是由监狱内部工作人员开进来,在这些山一样高的货物中,塞着某位神通广大犯人的肉食和各类维生素,它可以有效治疗犯人没有肉吃的抑郁和长期营养不良。
夏天过去了,所有的中队的犯人仍然在不断地膨胀,出工收工的肉眼可见的队伍越来越长,每当早上和傍晚,两支队伍相遇,都觉得对方好像是老电影胶片中的人,一帧一帧永远走不完一般。
终于细胞分裂了,一个细胞分裂成两个细胞,分裂出来九中队人数又开始吹气球一样,每个中队的狱警穿梭似的调来调去,三中队之前有十二名狱警,慢慢就增加到了十六名,老丁是第十五名。
按我看,一个中队里狱警的性格是有意识配比平衡的,指导员如果是属于“柔”的性格,而中队长是“硬茬”,监狱在调整时候也一定考虑到了这方面的因素,一根弦绷太紧和太松都容易出差错。因此,当老丁调到三车间时候,我不由自主的想到是不是因为老王脾气太好的原因。
老王和老丁的两人年龄差不多,他们是一个硬币的两面。老丁之前在五车间当差,那里号称“魔鬼车间”,规矩之严、蹲姿之久,让其他车间“谈虎色变”,据说,那个车间犯人普遍认为自己正在经历着人生的坎坷中的不幸,在无数个熄灯后的暗夜,他们都带着恶毒的诅咒入梦。据说,他们的劳动任务已经精确到秒,每次出工,他们队伍的手挥得最高,口号最亮,眼神最毒。
老丁其貌不扬,因此刚来时候并没有引起三车间犯人们的足够重视,他们把他当成了等候退休的老狱警,这是个只要犯人们不违反原则就看不见的年龄。虽然五车间有人带话过来,提醒我们此人是个狠角色,犯人们并不是很担心。
那天收工准备回监舍,犯人们以三车间一贯懒洋洋作风相互搜着身,老丁站在我右斜角45度的一小块台阶上,离我大概五六米的样子,我已经注意到他,只见他微微踮着脚,目光从我们的头顶冷冷地越过去,在人群中寻找着什么。
老丁个子既不高也不魁梧,不到一米七,但是他在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高大一些,他劈着腿,双手扣在腰间的皮带上,好像西部牛仔随时要拔枪的样子,或者他按照心目中牛仔塑造着自己形象,或许他是一个极具浪漫主义精神等,在想象中,他是自己神的化身。实际上他腰里除了一支甩棍和一瓶辣椒水,什么也没有,所以按照我的眼光看他,老丁有那么一点虚张声势。
当然,无论他是否虚张声势,他都是一名狱警,此刻的他代表着国家机器的齿轮的力量,个体的力量想与他叫板,无疑以卵击石。
看到一帮犯人有气无力的口号,老丁没有立即作。
进了厂区和监舍区之间的大门,上几个台阶,迎面就是操场的塑胶跑道。按照常规路线我们应该靠右走,沿着几棵樟树底下的水泥路面,走上两百米就到了自己的分监区。
当排头准备顺理成章往右边拐的时候,听到一声当头大喝:“向前!”排头楞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第二三排没有刹住车,直接撞了上去,前面几排“哎哟,哎哟”乱成一团,这时候又传来老丁的声音:“你他妈的聋了?你死了!向前听不见?回去给我蹲两小时。”
排头马上醒悟过来,这是要到操场上踏步,急忙走上台阶踏上了跑道。老丁依然走在我的右边,我眼睛的余光看到他黑着脸,一边按着腰间,这时候千万不能出乱子,我紧走了两步。老丁在我身后猛地起了个号子:“步伐整齐精神爽,预备唱!”
还没有回过神来的犯人们稀稀拉落的跟唱:“行为规范要做到!”老丁大吼道:“上百号人就这点声音?步伐整齐精神爽,唱!”
这一回犯人们终于唱得比较齐整响亮了。
夜幕降临,高杆灯早就亮了起来,队伍象一群鬼魂在空旷的操场上一圈圈的绕着,路过两灯之间,拉出很长的斜影。不一会儿,天空飘起了小雨,灯光之下形成了一片淡黄色的稠密雾障,上百双胶鞋“啪嗒啪嗒”地拍打着地面,人群中的我不时闻到一股股从地面胶鞋散上来的脚臭。
队伍转了一圈回到原地时,只见老丁一手打着雨伞,一手拿着甩棍,正在一左一右的交叉着劈开眼前的空气,得意洋洋地说:“没有让停下,就接着走!”
犯人们在雨里继续行进。雨不大,但是异常细密,走到第五圈时候,所有人上身已经湿透了,雨水沿着头顺着脖子,一直冰冷地流到腰间。胶鞋里灌满了水。
绕到了第十圈,老丁大声命令:“往右转,回去!”回到大厅时犯人们像狗一样甩着身上的雨水,指导员看着一群落汤鸡一样的犯人,没有说话。
今天是中队长点评,他看上去很生气,他一生气就有点咬牙切齿,他手指着前几排,恶狠狠地话:“今天,收工列队被指挥中心巡查到了,说我们懒懒散散。我不要面子的么?谁不给我面子,我就不给他面子。三队队列为什么会这样?我有责任!我负责管教的,第一责任人。以后,改造方面要严,队列要求要高,出门看队列,进门看内务。这里只有特殊岗位,没有特殊的人,排头的几个给我出来蹲一边去,等别人吃完你再吃,学习三个晚上,建议每人扣三分,报分监区合议。”
中队长说完回头看了一眼老丁,老丁往前一步说:“今天你们都看到了,不是我不给你们好日子过,是你们自己不要好日子。今后,有一人违规,全体受罚,就是要让违规的人,变成老鼠过街人人喊打!”
队伍解散以后,我在人群中扒拉着通往自己小组餐桌的道路,远远地看见指导员从岗台后的卫生间推门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