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在四楼靠东边灿头那几间房内,门已经打开了,屋内有几排阅览室那样的长条凳子和桌子,墙上用图钉钉着几张人物标准像,有两张像的左上角的图钉掉了,纸张软绵绵耷拉了下来,背面依然落满了灰尘,我提醒“手艺人”留意脚下的图钉,这里不好打破伤风。“手艺人”低头找了半天,捡起两颗生锈了的图钉,站在凳子上又把它们揿回到图像上,重新被钉回的图像不太平整,看上去脸有点歪了的样子。“手艺人”自己挺满意的,多看了两眼。
“手艺人”是湖南凤凰人,有着山里人的敏捷和敦厚,他向我吹嘘说,就这种七楼的落水管,他能只用一只手,就从一楼爬到楼顶。我问他顶楼挂出去的墙沿怎么办,“手艺人”说可以倒过来把脚挂上去。
那些图书小山似的堆在一个角落里,我蹲下来捡起一本看了看封面,这是一本《育肥猪的信号》,属于农业科学技术出版社出版的图书,我拍拍书本,翻开书页浏览了一下,这是一套丛书,一共四册,我手里拿着的是其中一本,另三本分别是《猪的信号》《母猪的信号》《仔猪的信号》,虽然我对于畜牧业有着好奇心,但这些书需要耐心,于是就把它扔回了书堆,我又捡起了一本《稻田养殖龙虾一百问》。
我在书堆里不停地扒拉着,想找一些社会人文学科方面的书籍,最终找到一本《新概念英语》和《老残游记》以及几本俄国作家的作品,这几本书从装订和印刷上看都有着盗版的嫌疑。“手艺人”又递给我一本书皮都卷了起来的《少数民族菜谱》。
我不死心,我相信这山一样的书堆里,一定会有几本他所理解的“好书”,它们还躲在某个黑暗的角落里等着我的挖掘。我把最上面的一层书扒拉下来一些,准备继续往下面翻,突然背后听到一个声音:“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我的脊背猛得一凉,回头一看,毛副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背后。我急忙说:“报告毛副,我们在整理图书。”
毛副朝书堆看了一眼,又看看我手里拿着拍干净的几本书,说:“这样整理到什么时候,把这里图书全部扔垃圾桶里去,重新再买一些干净的回来,上头来检查你这些书,一拿一手灰。”
我赶紧说他说得对对对。我找来几个垃圾桶,将这些书往垃圾桶里丢,一边丢一边留意着有没有合意的书,最终,我找到一本本《论法的精神》和一本《走出中世纪》。
我把它们鼓鼓囊囊的塞进腰里。
毛副答应在下午两点之前干完每人给予一盒碗面和一瓶饮料的奖励,有了精神和物质双刺激,犯人们干得特别的带劲,进展也是异常快捷。
我因为找到了几本书,心情舒畅,越干越欢,五楼干完了干六楼,我和“手艺人”登上通往七楼的楼梯,推开两扇门,三个人进入了一间空旷的会议室,会议室内一群野鸽子吓得“哗啦”一声飞起来,它们在会议室的半空不断地盘旋,不时“嘭、嘭”地撞着玻璃,最终先后从一扇半开的窗户上全部飞了出去,留下一地细碎的羽毛飘在从窗口斜着射进来的光线里。
这里像是古城堡被遗忘的阁楼,地板上到处是鸽屎,会议桌上也是,台上的那几张桌子也是,“手艺人”笑了说:“这里凭我们三个搞不定了。”
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不如等其他人上来。我转了一圈,站在右侧的窗口往外看,我现自己居然可以一直看到监狱的围墙外很远地方。这坐监狱实际上有两道围墙,在里侧的一道是用高约六米左右的铁网围起来的,外侧才是正经的混凝土的围墙,内墙和外墙之间有着十几米的距离,路面没有硬化,外墙有十几米高、四五米宽的样子,墙沿立着电网和探照灯,几位穿着武警军装的人在墙上走着。
墙外是一片百米宽的开阔地,这是射击区,犯人一旦跑到这里就可以开枪了。现在也可以说是空旷的田野,因为那片空地上种满了菜,几个农民模样的人在田埂间走着,好像在收菜,再过去,是普通的民居,它们参差不齐的座落着。
我贪婪地将眼前的景色尽收眼底。
一条马路横在民居和田野之间,几辆汽车行驶而过,这就是我看到的高墙内和墙外的世界。我站在窗口前,风“呼呼”地刮着,带走了会议室里鸽子屎的臭味。
外面的那些人和事,离那么远又是那么近,我如大口地吸入围墙外吹进的鲜甜的空气。这时,我看到马路的尽头开过来一支队伍,人群中领头的打着一面旗,紧跟着是服装整齐的乐队,这是一支出殡的队伍。风太大,听不见遥远的哀乐,也感受不到他们的忧伤,出殡的队伍缓缓地象蚂蚁一样沿着马路一直向前去。
文化大楼打扫完毕后已经是黄昏。离开时候犯人们有点恋恋不舍,好象自己精心雕琢的艺术品被贱卖。毛副对我们干出的活的是满意的,每人不但拿到一瓶饮料一盒碗面,还额外领到一只包装的咸鸭蛋,鸭蛋又咸又香,流着金黄的油。
几天以后,我出工时候,现大楼朝着操场的墙面上的标语也换了新的内容,颜色也不再是以前白底红色,而是红底金黄色的,它们在阳光下闪闪光,显得浮华和灿烂。
“上头”有没有人来参观,我不得而知,演出队确实来了,那已经是一个月以后的周日下午,我们又帮着搬音箱,搭舞台。
那是个依然炎热的下午,演员们在金色的标语下走台,汗水花了脸上的粉底,成群结队的蜻蜓在空中忽而飞翔,忽而停驻不动,虽然平地上的早熟禾已经被割了两遍,空中仍有成团的蠓虫在滚来滚去。
黄昏时分,整个南监区的犯人云集在操场上,黑压压的一大片麦浪似的光头。
正式演出一直拖到天黑才开始,节目是精心编排过的,演员表演很投入很专业。最后压轴的一台大戏是一队聋哑人的舞蹈表演。音乐响起来,舞台四角的音箱后面站着的领舞老师,她们对着演出的聋哑人做出各种表演动作,手中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细线,演员只要看领舞的手势就知道哪一段节拍。听不见音乐的演员跟着老师的手势表演着哭、笑,欢欣雀跃,感人至深音乐的催情,有的犯人流下了鼻涕和泪水。
演出相当成功,结束后梳着辫子的报幕员一再谢幕,每个中队先后离场。
大片蝙蝠从高杆灯照不到的黑暗深处飞出,从来不及关的舞台的灯光中穿梭来回。